本帖最后由 诗意天涯 于 2014-4-1 17:22 编辑
坚硬的城市,当感情越来越淡漠与肤浅,真情被重复稀释成奢侈品的时候,我却常想起遥远的记忆深处,母亲那如窝头般清香馥郁的泥土之爱。
从记事起,父亲就是那种不善言语、只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朴实农民形象,一直到去世。这决定了这个五口之家需要母亲站出来“顶门头”过日子。
母亲是里里外外一把手。从天不亮起来,做饭-喂猪喂鸡-下地干活-回家做饭-喂猪喂鸡-做绣工……一年365天,枯燥乏味的重复劳动她干得行云流水,还不忘把邻里关系处得严丝合缝。
那时的生活想起来就酸楚。我们村很穷,地瓜干、苞米面是绝对的主食,一些特别困难的家庭,还要参杂些树芽野菜类填肚皮。我家是下中农,成份一般,一家五口除我之外都是能吃的劳力,但亏了母亲每天熬到半夜做绣工(至今落下不可逆性右手腱鞘炎),紧巴的生活从没断过粮。当然,白面食品不到傍年靠节想都别想,而就是同样的苞米面,经母亲妙手打点,一样让我们吃得有滋有味。
椒叶咸菜,这是母亲的独家发明。那时院里空地都插几株辣椒茄子什么的,不用特意打理也能长得肥肥阔阔。到秋后,该吃的摘下吃了,青绿椒叶间还会剩些小辣椒头挂着,和其它小伙伴一起等待秋风扫落叶的归宿。一天母亲突发奇想,把枝梢仍很脆嫩的部分连叶带椒折下洗净,用盐渍了码在菜缸里腌上。不出一月一碟碟地盛出来上桌,小辣子脆脆,椒叶清嫩,五口人一口窝头就一口咸菜,苞香满嘴。我是家里老小,专拣那些尖部好吃的部分夹,父母护着,哥哥让着,从不说什么,当时还自以为聪明,现在想想,不免脸红。
窝头抹猪大油。那时花生油是吃不起的,家家户户用油都是猪肥膘炼出来,常温下白色呈膏状。小孩子成天疯跑,没到饭点就饿是常事,可又没现在那些个副食,只有窝头。老吃总会生厌,母亲就用勺挖一小块乳白猪油抹上,碎碎念着当心别甩掉了之类,回身放油罐的当儿,自己早跑个没影。有时实在贪那点大油,回家前故意往身上蹭点土,再抽咽着说摔了,母亲就会抹的更大块些。
窝头最好吃当然是就咸鱼,可那时的闭塞小村上哪去弄咸鱼啊。突然有一天,在镇上教学的大爷不知哪弄的一大袋子鲅鱼头送来。大个,每个怕不得有半斤,这成了一家子的宝贝。送些给亲戚后,剩下的母亲耍尽十八般武艺,煎,炸,腌,蒸,最好吃是腌好风干的,就着窝头简直能吃出现在叫作幸福的味道。上学带饭要有个鱼头,在小伙伴里能当好几天的司令。
当然,和窝头有关的故事大部分并不甜蜜,有一次还伴着母亲满面的泪水。
小时候养过几只兔子,每天下学后挽个小蒌去捋槐叶,对我来说这既是活计也是乐趣。那天不知怎么犯神经,非得问母亲要个咸鱼头就窝头才去干活。可巧熟的鱼头都吃完了,母亲好说歹说不管用,也是忙着熬猪食,火大的骂我几句。我边哭着跑出门边说就是不去就是不去,耳听得母亲后边喊你回来看我不揍你之类,榆木疙瘩脑袋,就真的怯怯走回母亲面前。母亲一滞,用手拍我屁股两下,塞个蒌子我手里就忙别的去了。我郁郁的到后山捋槐叶,也是负气吧,不小心滑了坡,腿上一条条血口子。晚上母亲边替我清伤口边埋怨,你个彪孩子,我随口一句气话你就真回来,叫我打还是不打啊!?你个彪孩子!紧搂着我,脸上的泪一直淌,一直淌……
慢慢长大,与窝头有关的记忆渐行渐远。哪天当新鲜吃一顿,也是伴了各种以前想都想不到的海鲜野味。窝头越来越小越来越精致,可再吃不出那时粗粗浓浓饱含风霜的味道。
一转眼,儿子已是疯跑的年龄,每天里追风般就象当初的自己。母亲更是满头华发,身体虽硬朗,毕竟不复当年。现在,父亲兄弟四人包括当初送鱼头来的大爷都已去世,母亲妯娌四个也只剩她自己。有时接来小住,独处时混浊的眼里常露出些怅惘,比起现在的“锦衣玉食”,或许当初的窝头岁月更令她怀念吧?于时赶紧拉上她去一个不错的渔家菜馆,滚热的土炕上一家人围坐,上道大锅鱼饼子,加几道特色海味,看母亲不住的说好吃好吃,再拣起以“当年……”开头的话碴子,这才放心。絮叨的虽是多少遍的老故事,我却百听不厌,浓郁的乡音里似有种靡靡的魔力,温暖而静心。
时间就象指缝的沙,不管世事变迁,总心无旁骛的流走。
终有一天,母亲会离我而去,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沉重。但我知道,有一种质化的情感已深入骨髓。它既久远,又清晰,粗砺中给我棱角,苞香里给我抚慰。那是窝头爱,伴着苞米的乡野气息和时光的闪亮,在心底某处小心地呵护,陪我直到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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