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赛012】静西村不是我的故乡 [复制链接]

唐宫燕

主楼

发表于 2014-2-24 16:5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莫邪于 2014-2-24 19:55 编辑

   父亲坐在大摇椅里，安静地看着我帮他整理行囊。两件衬衣，两套内衣裤，牙具，还有他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几本书。
   合上箱子，我问父亲：你真的要回去吗？
   父亲点头：九十岁了，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回去看看我的故乡。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即使不能归葬，我的魂也会回去的。那里曾经是家啊。
   父亲要去的，是松花江畔的静西村，那里是父亲的故乡。在我五岁的时候，曾经随父亲去过一次，那时是深冬天气，没有雪，只是一片又一片广袤的黑土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父亲站在冰封的江边，呢子大衣衣角被风吹得飞了起来，父亲全然不顾，兀自给我指点着：那里，那里，还有那里，都曾经是咱家的土地。
   我小小的脑袋里装不下这样的概念，我家怎么会拥有那么多的土地，拥有那么多的土地又有什么用。可是父亲不再理会我，抱起我，转身大踏步离开了。
   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父亲也很少回去。倒是祖父会经常来我家看我们。每次祖父来，目光都会追随着我的身影，眼里带着笑意。我觉得祖父很慈祥，是个整天笑呵呵没啥脾气的老头。

   路上，父亲从一本线装书的封皮夹层里拿出一张照片，带上老花镜仔细地看着。通过后视镜，我看到父亲看的那张照片是祖父的。照片中的祖父胡子拉碴，穿着对襟黑棉袄，戴着顶毡帽，温和地笑着。
   我记得那张照片，那是在祖父去世后的某一个年头，父亲就像现在这样看着这张照片，看着看着，眼里忽然有水雾蒸腾，对站在他身边的我说：燕子，你不知道你祖父年轻时的样子，你祖父年轻的时候，是静西村最有名的枪手。那时候，咱们唐家是静西村最大的地主，江东上百垧的土地都是唐家的，一到秋天，唐家运粮的车队排出老远，带队的总是你祖父。那时候，你祖父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腰里别着双枪，背上还背着一条长枪，在胡子出没的地方，你祖父只需掏枪打下几只惊飞的鸟雀，就可以安然通过。胡子只要知道是唐六爷带队，这喀拉他们是不敢踢的。有时候，我在夕阳下等待运粮的车队回来，老远的就能看见你祖父扬鞭策马飞驰而来，那情景，成了我童年最美的风景。
   当然，父亲很少对我这样讲话，地主这个词儿，在大多数时候也是忌讳的，等我上学了，需要填一些表格的时候，在成份一栏，父亲总是严厉地告诉我：革干，要填革干。这时候我就会有些迷茫地想起静西村那大片大片的土地，想起祖父骑马驰过黄泥岗的飞扬神采，可是我什么都不敢说，我乖乖在表格上填上：革干。

   父亲一路上都很安静，我开着车，看着路边刚刚发芽的小草和杨树，景色是欣欣向荣的，而我的心思却是非常飘忽。
   我填写的所有表格里，成份那一栏填的全都是革干。
   我当然一直是革命干部的后代。父亲十七岁参军，参加过辽沈战役和淮海战役，这个有那一盒子各种纪念章可以证明。可是父亲并不允许我随便看他那些纪念章，那个小盒子藏在一口柜子里，终年锁着。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对自己的历史，无论是当地主家少爷的历史，还是当革命干部的历史，都绝口不提。那时候，父亲正在一个乡镇的卫生所当医生，每天工作之余，就拎着气枪去打麻雀和山兔，或者给我做些玩具，或者帮妈妈做饭，揉面，少言寡语，神情木然。直到有一天，我正抱着小妹妹在屋子里讲故事，父亲涨红着脸冲进屋子里，看看我怀里的小妹妹，看看墙上挂着的年画，然后走到墙边，一把扯下了一张年画，并撕得粉碎。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那张年画是我们最喜欢的，画面中一个胖乎乎梳着两条小吊辫的小女孩很像我的小妹妹。可是父亲全然不管，撕扯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不当社员了，我丫丫再也不当社员了。小妹妹哇地一声哭了。原来，那张年画的名字叫《长大我也当社员》，原来，那一年是1976年。

   车子驶入静原县境内，父亲的情绪就有些激动了，话也多了起来。父亲说，县城已经这样繁华了，在我小的时候，这里只有一条街道，我还记得这里当年最好吃的东西是秦家饭铺里的驴肉包子和大碗面，伙计们也乐意撺掇了我，偷偷跑到城里玩，回去后是绝不会受到责罚的，你祖父总是会笑呵呵地说，少东家都开始学会善待伙计了，好事，好事。
   爷爷一直是这样惯着我的，当年当然也惯着您啊，我说。
   惯着？咱家从来没有人惯着孩子，你爷爷那样说，只是想让我在伙计们跟前树立威信，你不懂。

   在县城里吃过饭，已经晚上七点多，我说我们今晚住在这里吧。其实我是不知道，如果我们连夜赶路，赶回故乡以后，我们可以住在哪里。我基本可以确定，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我爷爷和我三爷爷过世以后，我们最亲近的这两支族亲，或背井离乡，或奋发图强，都相继离开了那个伤心地。没想到父亲爽快地答应了，父亲说，我正好也要逛逛这县城。
   其实县城早已经面目全非。父亲站在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放眼看去，和其他千百个城市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灯红酒绿，一样的车水马龙，也一样的冷淡和陌生。
   一天的旅途劳顿，我安顿父亲早点歇息，可是父亲不让我走。父亲靠在宽大的床上，眼神盯着前方，又似乎什么都没看，九十岁的老人，看起来干枯瘦小，真的已经是老人了。我坐到床边，拉过父亲的手说，我们明天早晨，要不要买一些香烛纸钱带上？
   父亲收回眼神，有点茫然地望着我，半晌，才像蓦然惊醒的样子说，不，不用了，明早，我们回去吧。

   我握着父亲的手，一直坐着，不说话。许久，父亲说，其实静西也不是我的故乡了。我们的祖先因为土地来到这里，依赖这片土地繁衍生息，可是最终，你的祖父也死于这片土地，这片土地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
   你怨吗？这么多年？我小心翼翼地问，我从来没问过父亲这个，这是禁区。
   不，不怨。失去的都是该失去的。该得到的我也都得到了，生活对我很公平。

   安顿父亲睡下，我走出宾馆，面向静西村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我理解父亲，不是近乡情怯，父亲之所以要走这一趟，只是因为，一辈子了，有些事还是放不下，走过这一趟，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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