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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是中国几千年古老生产方式的重要见证和载体:《诗经》“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说明其至少存在于中国的农耕文明;孟浩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方文“委巷通场圃,高人此隐居”表明其千百年来一直在人们社会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实际上场,真正淡出中国广大农村生产方式,仅仅是普及农业机械化这三、二十年的事。
我们老家门前是片水塘,水塘上边,过去就是半个足球场大小的打谷场。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场首先不是辛勤的庄户人检验年度收成的地方,是他们长期单调的生活情绪排遣和发散的重要场所:每年夏季来临,村子的人们晚饭后总习惯地蹓到场上,岁数大的脱下两只布鞋,一只垫在腚下,一只蹬在脚前,手拿蒲扇嘴叼烟袋地扯东道西;年轻的喜欢围拢一个曾经在直隶衙门混过多年、见多识广且武艺了得的“飞脚李”,在他的指点下舞刀弄枪,打拳踢腿;那场里更诱人的风景是两个老头讲大书:一个拉着架式讲武的,紧要处总是嘎然而止,或抽袋烟、或明天再说;另一个讲的多是才子佳人类,说中带唱,天津时调一出口就会招来满场彩——如此消遣大半夜,人们才陆续回家休息,然后是继续第二天的劳作和晚上的再来……
老家的那片场,历来是全村、特别是小家小户共用的“大伙场”,谁若使用,先得捱场、占场、抢场,因而纠纷争执难免发生,有时还会闹得不可开交。我们村现在的郭、米两姓,从前都是武城以北有名的大富户:良田千顷、骡马成群。按说他们打场的地方多的是,但有时也要前来凑搭挤伙场。据说清嘉庆年间,在一个初秋的炎热晌午,郭、米两家早熟的谷物都进了这个场,因摊晒打轧发生争执,以致发展到双方各有十余名家丁参加械斗,多人致伤致残,直至武城县衙来人才将事态平息,故此两姓结下深怨。于是来年春,场东郭家在自家地里挖了3个大水坑,其中放养了许多鳝、鲇、鳅等无鳞鱼;再不久,场西米家的地里随之多出3个土岗子,上植松、艾、荆等窄叶树——其意为何,无人可知。十多年后有位道长由此路过,至场中忽觉两股寒气东西逼来,随于背褡取罗盘针、八卦图摊于场中,推演多时惊道:“此三闾道兄所布‘风水互厌阵’,大可不该!”但道长最后认为,二者相生相克,若格局如是不变,双方应均无大碍——原来郭、米两姓结怨后,仗其各自财势,同于河南三闾道观重聘观主亲临,先为郭家做“厌胜”,意为“好米也怕煮三煮”;再为米家做反局,意为“好锅(郭)也怕墩三墩”——此郭米风水厌胜一直对峙200年余,直至上世纪60年代文革“破四旧”,贫下中农、红卫兵才用米家的土岗填平郭家的大坑——那时我就记事了。
我们那个村子过去是两省三县、水旱通衢之地,所以发生在那场上的事情也就比别处多且有的堪称“悲歌壮举”:还是在八国联军进中国的百年以前,外国势力在中国不断扩张,我们老家那个村落,洋人在不远处修建了天主教堂,从中传出的圣歌一礼拜比一礼拜地响;人们把成袋成筐的粮食、土产担进码头,换回的只是不多的几件小洋货;鸦片和枪支在黑市泛滥,给从来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带来前所未有的威胁与伤害……于是,光绪末年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十多支碗口粗的大蜡把那片大场照得通明,四邻八村的人们在义和拳骨干的组织下会集于此,场中央堆放了大量洋灯、洋磁、洋布舶来品,几十名义和拳成员从教堂押来了蓝眼传教士,集会中人们历数洋人、洋货、洋烟给人们带来的恐惧和伤害,“打倒列强”、“抵制洋货”、“拒绝赔款”的声浪此起彼伏。集会高潮人们砸烂了洋货,致伤了洋人,并冲进教堂,搬倒了矗立教堂顶端的耶稣“十字架”——这一事件之大,直接惊动了洋人驻天津领事馆,经过反复交涉,最后以软弱的清庭当局责成地方政府亲赴教堂道歉、并于“庚子赔款”年度列支5000元赔付洋人、洋货损失而告终。
我见证的老家那片打谷场,时间段是上世纪人民公社时期的六、七十年代。那时生产队在场北边盖有五间场屋,用以充当办公处、饲料库和牲口棚;场西北角的老槐树上挂一口大钟,时常用不同的钟点召集社员下地、开会或记工……记得那时生产队每到月头,下雨时白天、不下雨晚上都要把全体社员集中一起“评工开会”。“工分工分,社员命根”——差不多每次开会都要吵嘴闹乱子。一次,有个外号“招呼印”的,解放前半辈子给富人家里扛长工,耕耙犁耢、摇耧抓种样样拿手,但因其为人直、脾气倔,不会小聪明,评工时总是难免吃亏。那次评工,8~12五个档次给他评了最低的8分,让这个过去曾和炮楼小鬼子摔跤叫板的强汉再也难掩激愤,抄起一把扬锨走到场中央的两堆麦坯前大喊:“全活剩8分,欺负老实人,来,来,来,咱们当场比划!”——这突如其来的“叫阵”,把与会的百来号男女社员唬得大眼瞪小眼,竟无一人敢去应战。队长看看万般无奈,只得组织大家给他重新评工——其实像这样的事,场里经常发生,人们经常忘记,但此一事特殊的意义是:它给人们留下一个表达付出与回报不公的话柄——“全活剩八分”,至今还在清凉江一带广为流传和使用。
……
那场,现在已经没有了,亲历那儿发生故事的人也越来越少;但那场上播种的、凝结着清凉江畔那个古老村落世代淳朴与尊严的辐射效应,相信不会衰竭,会越来越强。
2013年冬于河北衡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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