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故乡,已不单单细化到一个村庄,一个城市,只要提起整个江苏,你都会认为那是你的故乡你的南方。 搞不懂为何这般泛爱,但只要想起一个村庄,就会想象到一株古柳,两三朵探出墙角的花枝。暮春三月的南方,柳丝如发,烟雨蒙蒙,阡陌上尽是忙忙碌碌的人。有时也可以想起一座城市,没有戴望舒的《雨巷》洒落的一地诗意,也可见青石板的小路,隐隐得通向远方。甚而,你还会想起整个南方,瘦西湖的清丽、秦淮河的灯影桨声、乌衣巷的燕子......六朝繁华已销,历史的影子仍伫立在地表上,或者映现在书本里,你忘不了这一切,这些无声的语言,你引为惯约,时时饶有兴味儿的琢磨着你故乡的样子。看《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两个挑粪桶的将货卖完,相约同到永宁泉吃一壶茶水,再回到雨花台看落照。杜慎卿听了,道:连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你神往之余,感慨六朝烟水地草根屁民是这样可爱,而那骨子里的雅,竟这般从容、自在,经世不斩。 你常常这样为故乡造像,不必绵密得想起,偶然回顾一下都是喜悦。包括书本上字字行行文化两个字的氤氲,含着烟水味儿的南方,就这样浸透了你。从此,对故乡,南方,所有的人事物,包括书本上的,网络上的,现实中的,只要是江苏的,南方的,你都会莫名感到亲切。 真实的故乡,母亲也用她的语言一幅幅描绘给你看。故乡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每个村庄几乎都是一家姓,周庄、黄庄、胡庄~~~庄庄相连,户户邻毗,前有河湾后有果树,外加一整垛一整垛的茅草堆。河湾里有鱼虾,你的母亲小时候常常在河湾里踩哈喇螃蟹,光着脚踩啊踩,淤泥里不定啥时候就钻出一只螃蟹来,或者一些蚬子哈喇,母亲说蚬子的味道美极了。你似乎已经熟悉得嗅到那安静的味道,思念来了,故乡的村庄草长莺飞,空气里是甜润的梨花香雪。你忽然意识到一种古老的光阴即使没有被亲历验证过,也早已根深蒂固藏在你今生今世里。 母亲和父亲两个村庄相距不远,论起关系,他们还是远房表兄妹。母亲和奶奶一个庄上的姓氏,时常,母亲会故作痛恨状抱怨父亲的亲舅舅母亲的远房叔叔“小姥儿”为他们保了这个媒,以至于跟父亲颠沛流离到东北,背井离乡大半生。这是母亲无法释怀的遗憾,也是父亲不可名状的无奈。闯关东,求生存,再多少苦难与得意已无从忆起,故土的那些人事物,却每每从母亲口里,书信里,电话里,源源不断的重复和印证。 那是你出生的地方,虽然没来得及产生记忆,三个月大就被母亲抱到东北,但是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会教你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童年。 你忽然忆起你的童年,和那个玉米高粱把你喂大的北方。 在雪花的梦幻里,依然还是寒风料峭的北方,你也会想起一个季节。春意姗姗而来,关于春天,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致。柔软的新绿,春芽初绽的样子,草色遥看近却无,远山没见黛色,平芜尽现鹅黄。 这是北方的春天,你忘不了最先披上红妆的榆叶梅,一丛丛的,豆粒儿般的花苞裂开红艳艳的嘴儿,不消几日,就舞得红袖生风,满园春色。你喜欢它的聘婷,它的活泼,它的红裙子红衣袖,这是它春天的样子,总是要把美一股脑呈现出来,待满树红颜变成浅粉色,然后落花纷纷如雨,新叶子才款款发芽。偶尔,颓杞的墙角,冷丁冒出那么几枝灌木,上头点缀着几点猩红,那份惊喜而来的感动,将更加记忆犹新。 夏天,清澈的小河欢腾着,两岸柳树畸形怪状,你和伙伴们跑到河滩上捡河卵石玩耍,有的如白玉般剔透晶亮,有的颜如玛瑙,带着条纹儿,有的藏着小小的多孔的罅隙......许多好看的石头不可计数。游鱼三五群从小腿肚子边擦过,蹭得你痒痒的,一弯腰,就捧出一两条来。你和伙伴们学游泳,练习憋气扎猛子,呛了多少口水也没学会,于是你们跑到河当央的大石头上去歇脚。石大如屋,阳光媚得晃人眼,你们几个伙伴躺上面懒洋洋的晒肚皮。 冬天到了,什么都冻得哗哗响,干坼,空气冷冽清新,雪花铺天盖地。你那茅草屋的童年,大雪封门,粮仓柴垛屋顶,都包裹在幕天席地的雪的襁褓中,似臃肿的小山,圆屋顶圆房子,白胖胖的大蘑菇的木墩子…..所有的物什晶莹圆润。置身在童话世界里,你感到无限欢喜,且有无限的依恋。你穿得像个绒球,捂着厚厚的围脖,一呵气一串儿凝结的冰花。一副超过你二倍巴掌大的手闷子捂住红红的小脸,那根长长的手闷带儿就套在脖子上。你定定得望着邻居张将棉手闷子扭成螺旋背在身后抄着手而去,耳朵般的忽闪忽闪着。忽然间你羡慕至极,也学着样子把手闷子扭成劲儿背在身后,将手抄在袖笼里,跑起来感觉腰后的“耳朵”呼呼生风,感觉好玩极了,全然不顾脸儿冻得生疼。 愈到年根年味儿越浓,你们按照母亲的吩咐转起磨盘,轰轰如雷,茬子末儿纷纷如雪。母亲会一遍遍筛选,大茬子用来摊煎饼,二茬子用来熬粥。大茬子还要过道工序浸泡磨水磨,水磨隆隆声里,空气中满是玉米的甜味儿。你羡慕有小毛驴的人家可以不必人力拉磨,毛驴是蒙着眼睛一圈圈转着的,永不知疲倦的样子,主人只需按时往磨眼儿里续上玉米粒即可。而此时,你们要时时歇一歇,抹抹额头上的汗珠。但这些都是有趣的开心的,你和弟妹们小毛驴般转着磨,脑子里也转起磨来,算算还有几天过年,妈妈给做什么花衣服,买什么颜色的头绫子…… 屋子里年画是要贴的,窗花是要剪的,但这些还不生动,你学会了做蜡花。用蜡烛加热融化成液状,只需三个手指肚并拢蘸一下凉水再蘸一下蜡油子往干树枝上一捏,一朵红艳艳的腊梅花就做好了。你乐于此道美不自禁,在你的带领下弟弟妹妹们奋起武装,顷刻间满屋子春光。 你满心欢喜屋里屋外到处是年味儿,父亲垛好了成垛的柴禾,母亲烙好了成盆的粘豆包、豆腐泡,锅里咕嘟嘟的肉香四溢。你喜欢这样的冬天,这样的年味儿。每年腊月二十九,父亲会从山上截取一段儿松树头拖回来,绑在长杆子上,父亲在松树头的下首安个铁环套上绳子,这头拴着灯笼冉冉升起,那头灯笼与青青的松树头红绿辉映,高高的升到空中。红光普照这一家清寒的小院,胜过任何以往的灯火。 你喜爱那松树一年年常青,它给你带来永不磨灭的年味儿,就像它的颜色一样。你喜爱这样的北方,你甚至想,如果你是一只鸟儿,会选择春天回南方去,贪婪得饱览大好河山,冬天回北方来,哪管日日拣尽寒枝,也要把冬日的美尽收眼底。 南方北方,故乡家乡,春花春柳捉人眼,杜鹃啼血水潺湲......雪花一如往昔的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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