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每一场相遇,都是我们的缘份。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在梦中。她已然衰老,脊椎骨尖锐耸起,像一道戳起的丘陵。她瞄我一眼,平静的目光里裹含了些悲凉。——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她。
我记得与她初次相见的情形:她伏在一群闹哄哄的同伴边缘,安静舐着自己的脚掌,有一种世事无关的孤绝,是繁华里的一抹寂寞暗影,被午后阳光抚摸着,呈出温润而奇怪的透亮来,就好像她的每一寸毛孔都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
她就这样来到了我家——一间临时租来的小套间。才俩月大的孩子,眼睛黑得像宝石,耳朵耷拉着,笨拙地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低下头去想她的心事。那天夜里我没有听到她的任何声响,她像猫一样悄静地伏在窗台下面。
次日一早才发现她是一只病狗。她的乖巧其实是病入膏肓的征兆。厕所里遍布了稀屎和呕吐物。她面前水碗里的水丝毫未减。她仍旧卧着,楚楚怜人地看我,一幅顺从命运的神情。我的心莫名揪起,抱起她冲下楼,招了辆小车就去宠物医院。那天清早天气沁凉,她在我掌心瑟瑟,和秋风闻起来一个味道。
但是他们拒绝接待她。隔着一扇厚实的玻璃门,里面穿着白褂的医生走来走去,忙活着帮这只修指甲给那个掏耳朵。一些小型犬站在桌面上,白的灰的黑的咖啡的。没有她这样白底上搀杂着暗黄花纹的姑娘。她在掌心嘤呜了一声。一个白褂子奔向我们。站住。她低喝。虽然蒙着口罩,我还是从她紧皱的眉头读出了她的话。紧接着她意识到这一点,摘下口罩,手背朝外推了推:
“这里是不允许这样的狗进来的。”
她又绵软无力地嘤呜一声。
我抱紧她,秋风一阵阵地刮过她的颈毛。我的胳膊有点儿冷。
“她快要死了。”
“我再重复一句,这里她不能进来。”白褂子背过身去,“万一有什么传染病怎么办?”她趟几步,调过头看我,“还是丢了吧。活不了的。”
我瞅着她。她看着我,眼光黯淡。她猜测到了她的命运。她无力抗争。我无法与她对视了,偏过头去,看见一些在半空中飘荡的黄叶,晃晃悠悠。
我抱着她,坐公交车到了昨天交易的地方。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但我清楚一旦放手,她幼小的生命等于就此画上句号。我把她放在街角,弯腰抚摸片刻她的小脑袋,她把下巴贴在我的脚踝,轻轻磨蹭了几下。我说小东西你打哪来回哪去吧,我养不活你了。说完我直起身子,调头向家的方向走去。
可是她却踮着四只小脚,慢吞吞地跟在我身后。模样像一只受了伤的壁虎。她的脚步打颤,有气无力,却坚定地跟着我,见我回头,她漆黑的眼睛直直地望住我,嘤呜叫唤。她在哀求我留下她。我的胸口轻微抽搐一下,听见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便是奔忙着寻找宠物诊所,看病、配药、挂盐水。医治它的各种病情花费了我三个多月的房租。然而毕竟挽回了一条生命。她变得欢快起来,尽管依旧瘦弱,却明显神采奕奕了。她围着我转圈,竖起她的小尾巴讨好摇摆,还跌跌撞撞地冲进我怀里,一遍遍舔我的手臂。当我要走开时,她惊恐不安,亦步亦趋紧跟住我。那霎那我明白,这个小姑娘将我视作了她生命里极其重要的人。我们彼此不可辜负。
“就叫你团团吧。长得胖一点,圆一点才可爱。”有一天,我这样告诉她。
她一天天成长起来了。很快长成一只圆头圆脑的小家伙。她的身躯日益丰实,黄褐色的花纹撑开来,像一朵朵背脊上的小雏菊。她背着它们四下乱窜。她一点儿也不像大家闺秀,由着野性子胡作非为。蹬桌子偷吃面条、把拖鞋叼到沙发上、用爪子在地面狠命刨着坑。偶尔她竟还会把枕头拖地到板上当垫子睡!
我的住处一塌糊涂,通常骂她或鞭苔她,说着就笑了。因为肉嘟嘟的她想钻到床底下躲开责打却怎样都挤不进去的模样,总会令我又好笑又好气。她呢,嘻嘻哈哈,肥屁股撅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有天为刻意训练她的胆子,带她下楼。那时候她正好三个半月,体重已明显增加,不能再抱着上下楼梯了。我们把她放在楼梯,先行下去,回首便见小丫头溜圆眼睛歪着脑袋,嘤呜不停,很明显是在责备我们。看我们没有反应,她试探地伸出前爪,半空中又缩了回去。然后又伸,缩,重复了几遍动作,方才嗯嗯叫唤着,将爪子搁在下一层台阶上,紧跟着她探出了第二只爪子,平稳降落。她再收齐后腿一蹬便跃过了一节台阶。如此下了几节台阶,她这时候已经不再害怕,颇有一点玩乐的趣味了,也不再哼哼叫唤。我说团团,加油!——一霎那悲剧发生,她骤然在半空中打了个滚,从剩余的几节台阶上滚到我脚旁。就像一只肉皮球自上而下一路翻着筋斗过来。所幸没有摔伤,她心有余悸,漆亮的眼睛瞪住我们,再嘤呜一声,这次不是责备而是撒娇了。
她一天天长大,喜欢在草地上撒着性子跑。租房附近有处大公园,碧草萋萋,她十分欢喜在那儿追逐蝴蝶或打个滚什么的,她跑步时两只小耳朵略微后闪,背上的花朵似乎要腾放了,屁股像两瓣无花果,还沾着杂草、露水和湿泥。所有看见她的人都禁不住乐呵,觉得她像一个满世界追赶着风脚步的孩子。跌跌撞撞,摇摇晃晃。
与其他西施狗比较,她的脾气乖顺得多。小区便有一只西施成天对人狂吠不止的。团团吡牙咧嘴的时候多半是给自己壮胆气,譬如看见一只形体巨大的狗被关在笼子里——她心知那是一道屏障,他们威胁不到她的安全——便朝前迈上几步,扯开嗓子,汪汪乱叫一气。而他们根本不置一词,调过头拿屁股对住她,她感觉受到侮辱,叫得更欢腾了……我时常疑心她的叫嚣里是否蕴含着幸灾乐祸的成份,因为她是不必被关进笼子里的。
她的毛发开始油亮。长发及眉,黑眼睛,小巧上翘起的鼻子,樱桃小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我们开始学习如何给她修剪毛发(店里实在太贵)及指甲。每次给她洗澡修剪都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每次都令我们捧腹。她在村姑、贵妇、蘑茹头之间不停变换着眉目,我们则由此推断自己的手艺精进了多少。结果往往很让人遗憾。
也有发脾气的时候。记忆深刻的是某天午后,说好带她下楼溜溜的,结果临时有事得变褂。她伫在门边,小尾巴摇摇,意气风发的,准备夺门而出,却被我们一把提回窝里。这一次她是真的恼怒了,她瞪住我,嘴里发出有节奏的汪汪呐喊,控诉我的言而失信。那情境想来可爱,一人一狗在门坎边吹胡子瞪眼,彼此说着对方理解不了的语言。
她在草地上奔跑,在灌木丛中穿梭,在雪地里滑行,悠然自得,自由自在。寒暑交替,一年年飞速驰过。她的体形已经发生了巨大改变,也不再是那个依偎着我的裤腿唯唯诺诺的小姑娘了。她丰满、性感、快乐。学会了在我回屋时叼来拖鞋(尽管大部分时候并不是同一双),在我心情不好时安静守护。冬天,我蜷坐在沙发,她蜷坐在我膝盖,我们相互取暖。偶尔她也会跑开去,逗弄一下墙角的蟑螂或其他昆虫。她一直都是并不聪明但充满好奇的女孩。
后来有一年,送她回了次故乡。因为什么忘记了,分别时日久长,再去接她时她已然是个准妈妈了。听说她的夫婿不甚可爱,我始终未曾得见。我们回杭不久,她临产,生下了一窝小家伙。个个粉嫩可爱、古灵精怪。我瞧不出他们父亲的影子,只只都像她。有两只两眼莹蓝,一只全身雪白,还有一只眼圈周围有浅浅一道黑辙,看上去傻得可爱。
他们追撵着她。从厨房到客厅到卧室。七个孩子,一窝蜂挤到她的肚皮底下吸吮乳汁。你推我搡热闹非凡。她的身体不堪负重,被这七个吸血鬼齐齐扑倒,四脚朝天。她没有做母亲的幸福,满脸痛楚。最后孱弱到需要四处逃亡来躲避他们的集体追杀。她躲到哪里,他们依靠灵敏的嗅觉追踪到哪里,床底、沙发底、厕所的洗衣机后头,她瑟瑟发抖,满是恐惧,他们步步相逼,决意要为她的乳汁奋战到底。他们之间关系微妙,往往她一面嗷嗷叫唤着,一面豁出去任由他们折磨。在这场战役中我无法辨识对错。我只感觉到了一个母亲的伟大与哀怜,虽然她只是一只狗。
他们长到差不多大的时候,已经在我的住处掀起一阵造反狂潮。这群桀骜不逊的小家伙完全不听指挥,撕破了沙发,用排泄物创作地板艺术,还跳到我的床上蹦迪士科。她被迫从窝里逃走,临时睡在床底,有时我会在深夜听见她的抽噎,一顿一泣的使人难过。我们于是商议着把孩子们送人:富阳、建德、余杭,他们很快离开了她,她的表情十分平静。只在最后一天,低头把自己的窝嗅了一遍,随后趴了上去,不发一言。
之后她恢复了活泼的天性,我们一道晒太阳、闲逛,把脸颊贴到某朵不知名的野花花瓣上,一同深呼吸……她无拘无束,仿佛前一阵吃尽苦头的是另一个姑娘,这种好了伤疤忘记疼的特质与我同出一辙。我们在秋天明蓝深远的天空下面跳跃前行,她有时候还会故意逗弄一下别人家的男孩子,引得他们拔足狂追,然后躲到我的脚后跟偷乐。
整整八年。在我怀孕以前,团团俨然是家庭不可分割的一份子。她喜欢兜风,喜欢前爪撑住车窗直立起身子窥视外面的风景,两只耳朵飘飘欲飞而她神情陶醉。那时候她不曾意识到生命里不可辜负的那个人正准备痛下决心地舍弃她,因为她自己未来的孩子。我们尽可能多地考虑她的去处,一位不再年轻的老姑娘,不要担心食物、住宿,还有足够的自由空间。最终结果是将她放置到故乡乡下,我婆婆的一个好友处寄住,巧合的是,她其中的一个孩子正好也在那里茁壮成长。整理行囊时我哭得像个孩子。她的玩具、狗窝、粮食、零嘴、剃毛器、牵引绳、喂食盆,零零总总装满两大口袋。
她由先生护送着去往新的寄居处。她并没有表现出不安、疑虑的情绪,对她而言,已经非常习惯于这种短途旅行,各个大小长假,我们都会载着她一同回乡。她向我摇摇尾巴,晃晃耳朵,然后欢愉地跳出了门。就此一去不回。
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印象。一个个性天真的老姑娘。遁离了我的世界。在梦见她之前,我一遍遍念叨着要去看望她,却一遍遍地食言。究竟在害怕什么?我想起她刚刚来到那会儿我们的对视,我曾暗下誓言彼此不要辜负,但最终还是选择做了遗弃她的坏人。我害怕见到她与我千万次的暗想吻合:她趴在水泥地上,目光悲凉,懒懒洋洋。她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在她逐渐苍老的暮年。我还能给她一个拥抱吗?还能让她躲在我的脚后跟嘤嘤偷笑吗?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2012年5月的某个清晨,泪水浸湿了我的枕巾。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梦见她了。而她会在某一处我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继续她的生活。以及:
我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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