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使君子
夜深沉得可怖。你在寂寥中睡去，又从寂寥中醒来。你是被自己惊醒的。为了验证寂寥中并没有鬼魅，你如游魂般推开黑夜的玻璃门。又来了。那是萦绕了多久的香气？你在黑暗中依然可以看见它的五个花瓣，看见它从白色至粉色再至大红的绽放。你甚至听到它对你的耳语。你曾经那样与它靠近，你有些羞涩地细嗅它，用惊异用赞赏用痴迷的眼光与它对视。
你找到它的那个黄昏，夕阳正一点一点隐逝于西山。你在小院挥舞着扫把，似乎想要将清扫的声音弄得更响更脆又拖杳得更长更久些，你想让楼上顽皮的孩子听到这声音，听到你内心或者正在翻涌的一些不平之意，你想让他知道这样的小院并不是他家的垃圾箱，你想告诉他不停的高空抛掷不仅打碎了一种叫宁静的心情，那个并没有喝完的可乐瓶还曾经差点直接敲中你的额头。可你看不见那个孩子。你回头想了想，不就是孩子有点淘么？忍忍就过去。你又暗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小心眼了。
你扫着扫着，一股清香不请自来，首先只是若有若无淡淡地钻入你的鼻孔，你以为那是桂花，你以为那是自己想象的香气。可是这香气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浓。你找了好久，小院的桂树并没有开花，小院里在这个初夏竟然没有开花的树。小院却弥漫着足以让人沉醉的花香，这样的花香让你忘却内心的种种不平，你在想，如果看到楼上那个顽皮的小孩，就叫他一同来感受这样的花香。你想他一定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你总是相信每个孩子对大自然的香气一定非常向往，一如你正在故乡成长的两个孩子。
你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全身心地投入这香气的包围之中。看着被自来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小院，你站在院子中央，左顾右盼，你是那样急切地想知道这香气从何而来。这时候，“啪”的一声，这回，头顶上结结实实被一块尚未吃完的面包砸了个正着。你的心里再次升腾起要好好“教训”一下孩子的愿望。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你蹬蹬蹬地上楼了。
没有孩子。开门的，是你搬到这个小院之后的几个月里，经常看到的那个两鬓已然斑白的中年男子，因为他，你多次在内心感叹，谁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你多次看到他，清晨将轮椅从小区推到五层楼下的广场，又从广场推回来，你多次在遇见他们的小憩时，看着他用心地给轮椅中的老妇或捶或揉着双腿，你多次听到他宽厚地问：“妈，今晚我们还去看跳舞？”“妈，中午我们喝些排骨汤？”每一句话都没有回音。你只看到轮椅中的老妇微微点头。
你有些尴尬，嗫嚅着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而他亦讪讪地看着你，指着阳台上轮椅中的老妇，很是抱歉地对你说：“老人得这病，脾气越来越坏。逮到什么丢什么，我只一转身，她就又把东西摔楼下去了。真是对不起啊……”你完全说不出话，看着他给你倒茶，为你让座。为了表达自己的不介意和真正的友善理解，你走上阳台，蹲下身子，朝轮椅中的老妇微笑。这时候，在院子里闻到的香气，很浓烈地扑向你。
你惊异地发现，这阳台从上至下，吊着一丛你叫不出名的绿藤。绿藤之间，开满了花。白的，粉的，红的。你从不知道自己要找寻的香气，竟来自每日抬头即能看到的这一丛绿色。当他听到你由衷的赞叹：“好香！”时，走到你身边敦厚地朝你微笑着，他告诉你，这是使君子。
使君子。这样雅致的名称，当时已让你恍然。
一定是你眼神有些迷醉，又有些困惑，你在到处巡视，你一定在问他，老妇就是母亲吧？妻子呢？
“你的意思，说我是儿子？不，不是。”他还是那样柔和地朝你微笑，一边不停地采摘一些花瓣，他说这些花瓣可以煲汤可以软胃。
你的嘴一定张成了O型，完全掩饰不住自己的意外。
他的神色有些黯然，语调开始迟缓：妻子五年前已病逝。
“孩子呢？”
“女儿高中，儿子初中。都在学校。”
夕阳的余辉洒落在小院。他的声音宛如故乡晓霞岭上那条清澈的山泉，在你心里潺潺流动。
你能想象，那曾是一场怎样的并不被看好的婚姻。一对没有儿子的父母，他们一心想要女儿的男人成为上门的女婿，可他说，那样有损男人的尊严。他反反复复向他们保证，一定承担一个儿子所有的责任。从最初的相识到最后成功地踏上红地毯，他们经过了整整六年的爱情保卫战。
后来，岳父走了。安葬岳父不到一年，妻子病逝。他把一病不起的岳母接回了家。当时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妇，说什么也不肯在这个院子里安宁。他趴在岳母的床边，费尽心思想知道正被病魔纠缠的老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终于，她费力地抬抬左手指着着楼下的小院，又歪斜着嘴角艰难地嘟囔：煲汤，去蛔虫……她明白了老人的意思。她在惦记着家里的使君子。
使君子，就是你在这个阳台上看到的花，所有的香气都来自它们。他的岳父是中医，据说，使君子仁捣碎服食可以驱蛔虫，而那些花，除去可以煲汤之外，它的芳香，它自五月至九月整整五个月的花期，早已成为一个女人生命里最温暖最美丽的守候。多年来，岳母的院子，就是使君子的天堂。
他家的阳台从此住进使君子。那些绿意盎然的长藤从最初的三两根，至今天你看到的挂满整面墙，那个轮椅上的老妇，从最初医生诊断不过两年的煎熬至如今已安然渡过整整五年。阳台被药香与花香持续地熏陶、弥漫。而他的小屋再没有住进新的女主人。男子说，他不愿意制造无谓的折腾，他说自己完全可以把老妇照顾好。
你被这样的故事感动着。你发现连日的暴风雨并没有将那些或白或粉或红的小花摧毁，它们在暮色中安静地绽放，繁茂的绿叶宛如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小院从纷尘的浮世隔离开来，一种沁人心脾的馨香在你心里渐流成河。你多次从纷扰中走向院，又多次从小院中走出，走向这样的河，安静地睡去。
只是，你期盼已久的梦，没有蛙鸣，没有蝉唱。你总是突然从这样有些缺失的梦里惊醒，意识到自己有如一只被时钟撞翻的薄纸杯，注定盛不起这奔腾不息的岁月之流。
你终于轻轻推开黑夜的门，它的声响只有你自己听到。你如游魂般走进小院，楼上阳台依旧自上而下吊满使君子，于沉寂的墨黑里，你被它的芬芳迷醉。于是你知道，将来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走到哪里，你对每一个昨天的记忆，都将被使君子的香气浸染。而你在回味使君子的花香时，一定会想起一些事想起一些人，他们会告诉你，如何真正刻写“君子”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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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3-6-13 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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