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昊哥 于 2013-5-30 10:40 编辑
剃 头
腊月寒冷的空气里,已经蠕动着要过年的气味,海洋路上出摊的一天天多了起来,有卖花炮的,卖棉帽子袜子的,卖泥人耍物头花头绳的,还有卖干货卖肉的。吆喝声伴随着拥挤的人声传进胡同里来,新生街的街道里也沾上了热闹气,尤其是满胡同跑着喊着的孩子们,一不在意,说不定就跟谁撞个满怀。人的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经历了一辈子的人事,往往对眼下商业区的喧闹觉得是不过尔尔,但是会对以前清静悠然岁月里的不多见的热闹记忆颇深。 那一天三点子跑来找我:“你当我的兵不?” “干什么?” “我爷今天搭棚了,你要是我的兵,我就让你进棚里看剃头!”我想起来,去年腊月根底下我爷给人写对联的时候,他也给我当过兵的,我让他贴近桌角看我爷写墨笔字,于是我就答应当他的兵了。 三点子的爷是一个剃头匠,平日里都是背着个小木箱走街串巷,左手拿个一尺来长的音叉,右手拿着根小铁棒,把铁棒往音叉当中轻轻一划,就会“嗡”地响上好半天,要剃头的人听见响声,会出来招呼他进家去剃头。 快过年了,家家的婶子大娘们都在扫房擦窗拆洗被褥,忙活着,也忘不了催促他家男人:“剃头去吧!把一年攒下的晦气都刮了去,来年赶个好运气。”“还不赶紧剃头去?等到正月再剃,咱舅骂死你!”我问我爷,舅舅为什么骂呀?我爷说有句老话:‘正月里剃头——妨舅舅’,不兴在正月里剃头的。 三点子的爷忙起来了,这时候不用出门,坐等生意上门就行,年根下剃头的人多,他就在大门外墙根下搭个棚子干活。我跟三点子拉着手跑去的时候棚子已经支好了,就是有几根细长的竹竿,把一块蓝布绷成屋子样,用麻绳扎结实,长出来的竹竿就在外面支愣着。那块蓝布年年用,很旧了,上面有三点子奶补上去的黑补丁。 棚子的中间摆着一把黑色的铁框子转椅,一块没有边框的玻璃镜子悬吊在竹竿上,靠墙的一面生了个炭火炉烧热水,一旁的盆架上有个黄铜水盆子。棚子里满是肥皂气味,呼吸着这种气味,我站在棚子一角看剃头。 三点子的爷只会剃两种头型:光头和平头。前三个来剃头的都是剃光头,把头发洗了,用那把折叠的刀子刮得一毛不存,光光亮亮的,这人就摸着曲青的头皮,换了个人似的出棚子去了。 有一个人刮光了脑袋还要刮脸,刮脸看着挺吓人的,三点子爷在那人脸上敷上热毛巾,只露出两只眼睛,热腾腾的蒸气从毛巾上冒出来。这时他拿过那把剃头刀,左手拉起墙上挂着的一条黑皮条,右手转动手腕,让刀刃在皮条上反面正面的蹭,那刀子本来就快,他这样蹭,我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起来。 三点子爷一点一点掀去那人脸上的毛巾,从两颊开始“唰唰”地刮起来,刮到脖子的时候又蹭了一回刀子,我的心“嗵嗵”地跳,吓得都有些僵硬了,生怕下一步,会把那人的脖子割破流出血来。没有出血,三点子爷的手艺可比小伙伴妈妈们高多了。我那些小伙伴里的小子们,家里都舍不出钱让剃头匠给剃头,他们的头发,都是妈妈们给剃的,剃头工具就是做活的刀子剪子,头顶盖上留一个桃,底下用刀子刮光。妈妈们加着小心,也往往要刮出口子来,头上一疼,那小子会吓得大哭,家里人就会涌上来摁着他把头剃完。年根下,常有这样杀猪样的哭嚎,听到这样的声音,孩子们都会跑过去嘻嘻哈哈地看热闹,那个哭着的,也会带着眼泪笑起来。 我愿意看剃平头。剃平头要用推子推,那时候剃头推子还是个稀罕物件,寻常人家没有,专门做剃头生意的手里有一把,也像对待宝贝一样很在意,每次用过都用毛巾裹起来放在小箱子底,生怕一不小心掉地上摔坏了。因为推子宝贵,剃平头要比剃光头多要二分钱。 终于来了个剃平头的,三点子爷给他洗了头,围上围脖布,一手拿小梳子比着,一手捏动推子“咔嚓咔嚓”推起来,那“咔嚓咔嚓”的声响清脆悦耳,一点都没有剃头刀带来的恐怖,一会儿的功夫,一个漂亮的头型就显露出来。我看得心痒痒的,不知怎么就上来了浑劲,也要推一个这样的头型,我非推不可! 爬上转椅,三点子爷撵我下来,“丫头家家的剃什么头!快下来,别耽误我做活计!” 我偏不下来,央告他给我推个像刚才那人一样的。 我妈被喊了来,我在她怀里打着滚嚎,鼻涕眼泪抹了她一身。 我爷也来了,我的爷,一贯不跟我讲规矩,我所有的胡闹他都迁就,他跟三点子爷说:“别管她了,愿意推,就给她推吧。” 我笑了,重新爬上转椅坐好,让推子在头皮上“咔嚓咔嚓”地走,冰凉的推子一点一点地爬过头皮,斜眼看见一绺一绺的黑发往地上飘落,头皮麻酥酥的,像通了电一样。推子被头发夹住过一回,疼得几乎要喊出来,我忍住了,一直到推完。 跳下椅子,踮着脚去照镜子,心里美得无边无沿。大概是因为我是个丫头,三点子爷给我推的是一个改良的平头,耳朵后面的斜坡样的发茬整齐黑亮,上面的头发比平头长多了,还分开一道偏缝,垂下来的发尖刚好搭在眉毛上面。 这个发型,就是好多年以后才时兴的分头,三点子的爷没意识到,他那次在我的脑袋上搞过一次创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