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大宝 于 2013-5-21 22:52 编辑
我每天都要走出厂门,去看那棵枇杷树。
老板说了,上班时间不能随便出去,考勤制度就贴在墙上,伸缩大门是紧闭的,门口立着横杆,供汽车出入登记,员工出入的小门,需要刷卡,旁边是门卫室。
这一切都难不住我,因为我就住在门卫室里。
现在,我是同方机械制造厂的一名保安。
这一切还得感谢我二叔,二叔也是这个单位的保安,现在不能说也是了,只能说曾经,他曾经是这个单位的保安,是的,就在两个月前,自从我当了保安以后,二叔就不干了,其实也不是不干了,这件事说来话长,等我喝口水慢慢说吧。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一直在广州打工,我跟着奶奶长大,奶奶住在二叔家,二叔没结过婚,在县城工作。
开始爸妈每年都要回来看我,看我奶奶,后来是两年一次,再后来是几年一次,我上初中那年,我爸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小弟弟,第一次进门,他让我叫那女人妈,我梗着脖子不理,他一掌劈过来,我的脖子就落枕了,那些天我一直歪着头,我看出去的每个人都是歪着头,这发现让我觉得好笑,我捂着被子在床上躺着,一个人傻笑着,奶奶过来摸我的额头,这孩子怕是病了?奶奶的话没有人听见,或者他们都不想听见。
那个夏天,窗外有知了在叫,那么声嘶力竭,听得我心烦,我觉得我快想我妈的时候,就睡着了。
其实那时候我妈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陌生人了。我爸带着小弟弟走后,很多年我妈像消失了一样,她一共给我打过三次电话,每次拿着话筒我一声不吭,只听见我妈在那边骂骂咧咧:没良心的东西,这么贵的长话,你也不接,你找死啊。
然后是她一个人在电话里诉苦,骂那个狐狸精,骂天下所有的男人,骂我不该生下来。
高中的那一年,我每天总望着天空发呆,黑板上老师的板书我视而不见,课堂上老师的讲课我充耳不闻,窗外有一棵大榕树,是小叶榕,上面垂着长长的胡须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我觉得自己都活得不耐烦了,我妈是对的,真不该把我生下来。
奶奶每学期总要给他们打电话, 主要是关于我的学费问题,还有生活费,听见奶奶在电话里和他们吵架,然后看见奶奶病倒卧床不起。没有人要我了,像我这样的学生,经常考试不及格,学校也没义务减免我的学费。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是奶奶的孩子,可是奶奶老了,只有奶奶要钱的时候,我才知道无论如何,我依然是他们的儿子。虽然我再也没有叫过他们,但我依然是他们的孩子。
这真让人愤怒,又让人绝望。
我开始跑步,从村口一直往山下跑,越跑越远,跑得太远了,有时候我几乎没有力气再跑回家去。
这时候的我好像才是真正的我了,我从我的生活里一直逃一直逃,用逃到天涯海角的勇气去逃,用刚长出翅膀的鸟扑棱扑棱的笨拙去逃。
我不再上课了,学校也忘了我,我仿佛听见我爸妈,在远处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深深地松了口气。
我每天跑过高低不平的土路,歪歪斜斜的土屋,路过榉树,榕树,樟树,数不清的叫不出名字的树,路过到处乱叫的鸡,羊,土狗,它们都在长,我想我也在长,我想我听见了自己的骨骼吱吱呀呀的声音,听见血液奔流停不下的声音,听见自己的胡须从身体里钻出来的声音,拦也拦不住。
那天我对着邻家的小翠叫了一声,小翠有白皙的皮肤,瘦小的胳膊,扁平的身体,她12岁了,那天我粗粗的嗓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
我每天在小翠上学路边拦她,有一次我差一点就抱住她了,我对小翠说,你做我媳妇吧,做我媳妇,你会有高高的胸脯,浑圆的屁股。小翠拼命咬了我一口,然后哇哇哇地哭着跑远了,书包掉在地上,书散了一地。
有几滴眼泪落在我胳膊上,那里也留着她的牙印,红红的凸起,不算疼,我却像终于被咬掉了什么,心里平白多了一个洞,空空的洞。
我奶奶说,傻栓,娶媳妇还早,该出去找个活路。
奶奶每天盯着我,不让我出门,她看我的眼光有更多的惊恐。
奶奶给我二叔打电话,奶奶在电话里说:问问你老板,能不能给傻栓找个活路。
又一次,听见二叔在电话里说:问了,老板说了,现在大学毕业生都没人要。
每次打电话,奶奶总要提起我的工作,电话那头,二叔不说话,只叹气。
二叔回来的时候,他说他已经认不出我了。二叔说我长高了,长壮了。
我也认不出二叔了,他瘦得皮包骨,整张脸五官醒目地突兀着,眼睛深陷,浑浊而疲倦。他佝偻着背,我轻轻一抱,就把他拦腰抱了起来。
奶奶说,该仔细检查一下。
二叔说:都检查过了。
奶奶说:是那病?
二叔不说话。
奶奶说:找厂里要钱治病,你都工作十多年了。
二叔闷声说:老板知道,但我一直是临时工,没保险,老板说,这么多年要不是看我老实,早就不要我了。
奶奶的眼泪流下来了。
二叔说:反正也治不好,花那钱干嘛?
二叔再次回来,他说他是专门来接我的,带我去见他们老板。奶奶喜出望外,出门前,她煎了荷包蛋,压在我和二叔的碗底,看着我们吃,眼睛里全是笑。
坐在沙发上,这坐垫太软了,我拼命地坐直,也好像直不起身子。
老板五十多岁,梳着极少见的大背头,他围着我看了看,摸了摸我肌肉凸起的胳膊,好像还很满意。
二叔在一边局促地搓着手,他的背佝偻得更低了。
最后,老板皱着眉对二叔说:年龄不够啊,咋办?
二叔说:这孩子没人管,给口饭吃就行。
过了很久,老板说:临时工,不签合同。
二叔不住地点头:临时工也行,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最后,二叔踢了我一脚:还不快谢谢冯总。
我穿上保安衣服的时候,二叔也办好了离职手续,我顶替了二叔的工作。
老板动员大家给二叔捐了款,他自己还掏了2000元,老板说,二叔也算是我们的老员工了,这么多年来为单位兢兢业业,其实自己挺舍不得他离开。这是没办法的事,回去好好养病,啥都别想,健康最重要。
二叔哽咽着不断鞠躬。
二叔离开的时候,他把我拉到了厂门外。
门外右转150米左右有一棵枇杷树,阳光照着翠绿的叶子,叶子上毛茸茸的。我惊喜地发现,密密匝匝的叶子中间结着几个鹌鹑蛋大小的果子,青青的皮下微微地泛着黄。
二叔说:枇杷快熟了,今年他等不及了。
二叔说,这棵枇杷树是他种的,很多年了,每年枇杷成熟的时候,他总要摘一些送给老板。这两年好像结得少了。
傻栓,你要帮我盯着,提防别人惦记着,偷偷摘了去,这是要送给老板的,做人要记得感恩。不然,我死了也不会安心的。最后,二叔说。
我很快熟悉了保安工作,有时间,我总是悄悄地跑到厂门外,150米外的空地上,枇杷树枝繁叶茂,树叶间,那些硬得像膝盖的果子一天一天露出了喜人的红,这红像小翠的脸,诱惑香甜。
我一天一天魂不守舍,张二娃开玩笑说,这枇杷树是我媳妇,天天放不下,要是你得罪我了,哪天我让你断了想法。
张二娃是另一个保安。我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
风一场雨一场,枇杷一天比一天黄了。我度日如年,既欣喜又揪心。
其实,我是不该和张二娃闹矛盾的。
发现张二娃偷厂里的铜有好多天了,他一直把偷来的铜藏在床底下,不值班的时候用书包背出去,偷偷地卖给收破烂的老头。然后换了钱,和厂里的很多人打牌,喝酒。他总是出手阔绰,人缘不错。
有一次张二娃卖了铜,扔给我五十元,傻栓,请你喝酒。
我不要,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二叔说了,作人要感恩,你不该偷厂里的东西。
他一拳打了过来,他说:咱们一个宿舍,你说是我偷的,我还说是你偷的呢?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他摔了门,我捂着半边脸,一片茫然。
后来的一天,厂里突然来了几个人,他们从我床底下搜出了铜,他们把我直接送到了当地派出所。老板过来了,他不和我说话,一脸的怒其不争。
再后来,我和张二娃一起被开除了。
再再后来,张二娃又被厂里招了回去,听说在修理车间做学徒,不再做保安了。他的亲戚是办公室主任。
这是一周内发生的事。
从派出所出来的那天,我还是去看了枇杷树。
在派出所里,我被关了七天,我已经七天没有看过枇杷树了,我答应过二叔,要照看他的枇杷。
那天,我坐在树下,坐了一天,心里像剜去了一块。
树叶间,那些绯红的果子不见了,那些像小翠一样诱惑香甜的果子不见了。风吹过来,树叶悉悉索索,像有说不尽的委屈。
我没有看见枇杷成熟的时候,今年,二叔也没看到。或许他再也看不到了。
果实熟了,是不是就该死了,二叔快死了吧,他没钱住院。这一刻,我想我也快死了。
死了好,死了最好。
收拾完单位的衣物,我去市场买了一瓶农药。
树叶间依然还会挂着几个坚硬得像膝盖的青枇杷,那些青涩的果子依然会一天一天成熟,长成浑圆熟透的枇杷。
我把农药全喷在了树上。
我咬着牙说:张二娃,你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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