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老坎 [复制链接]

阿微木依萝

主楼

发表于 2013-5-13 19:4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煤老坎住在一所民房里，以送煤球赚点力气钱为生。一个煤球最多赚一毛钱。这就意味着，他每天要送至少五百个煤球，才有生活费、房租费、还有他的小费。
　　煤老坎的小费不包含在生活费里面，他认为的生活费，那只是单纯的吃饭费。小费用途很广，比如鞋子和袜子磨破了，那是要开小费的单子去买，衣服裤子磨破了，也要开小费的单子去买，还有帽子，还有搬煤球用的手套，那是非开小费的单子不可，总之，小费的负担很重，除了这些单子要开，还要开几两酒钱的单子。
　　小费其实就是零花钱，但可爱的煤老坎，看完电视剧后，学来“小费”一词，从此就爱上这个词。
　　煤老坎的老家在乡下，没念多少书，人长得也不好看，这个不好看，与他的个子有点关系。他很矮。人矮，而且又不好看，大概种地也讨庄稼嫌弃。就像那些二杆子走路，总是讨狗嫌弃。
　　他说，那苞谷看到我就站不稳，人家的苞谷长得粗梆梆的，只有我的苞谷长成细腰杆，奶奶的！它们全都想要趴下去！他很愤怒。他从来不承认自己不会种苞谷，不会下肥料。
　　在种苞谷的地方长大，那他的家一定住在山区，即使不是山区，也一定很偏僻了——从他形容那些石头的表情里，可以想象出几座陡峭的大山来。
　　煤老坎小时候是个羊倌，实际上也不小了，六七岁了，这个秘密是喝醉酒才说出来的。说完之后，酒醒之后，那就打死也不承认自己放羊的时候穷得穿不起裤子，一口否认自己光着沟子放羊。成都人喊屁股是沟子，他学会了，也整天沟子沟子的。后来又跑来一重庆帅哥，那重庆帅哥把沟子又升一级，叫“萝篼”。煤老坎不喜欢萝兜这一喊法，觉得太对不起沟子。
　　刚来成都时，他去应聘，站在那块明晃晃的，比他还漂亮的大玻璃窗下，看着负责招聘的美女，煤老坎心花怒放。也不能说他色，只怪这等美女在乡下难得看到。尤其那穿着，在乡下，你把眼珠子抠出来粘在那姑娘身上，你也是看不着想看的。想看什么呢？他是男的，用他所说的沟子想一想，也能猜到他想看什么。
　　那美女穿的衣服很性感，紧身的，而且领子还开得有些低。菩萨保佑，煤老坎终于不用扣眼睛珠便看到他想看到的了。但也只是偷偷的瞄几眼，他属于比较闷骚的男人，心里烧成火海了，脸上也有紧张失措的表情了，就是不能学会其他人泡妞的那一套，稳稳的，斯文的，跑上前说几句赞美的话。
　　也许他是会赞美的，只不过，这次算是煤老坎的情窦初开。情窦初开的人一定要有足够的紧张，而且还要有点胆怯和羞涩，否则就是情窦乱开了。
　　煤老坎有几个好朋友，那是他后来认识的煤哥儿。煤老坎跟他的煤友说应聘的好事时，只说那美女的衣服穿得好，实在好，那身材更好；但绝口不提自己光顾着偷看美女，在那块漂亮的玻璃窗下站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连美女真实的样子也没看清，最后那美女喊他出去，他就出去了。
　　煤老坎出去以后，就再也没去什么工厂应聘，哪怕去应聘一个清洁工，他也不干了。他受不了招聘者冷漠的眼色。他往乡下的老家去了一趟，把他家耕地的牛偷偷卖掉，为了卖那头牛，挨了他爹一顿揍。走的时候还是承认错误，并且下了保证，等他赚了钱，买两头牛外搭一牛犊子还给他爹。
　　回到城里，煤老坎买了一辆二手的人力三轮，到煤场拉煤球，走街串巷，挨家挨户的送煤球，赚一点脚力钱。
　　把牛卖掉以后，牛要走的路，以后就得他来走了。煤老坎的脚还是很有力的，蹬车时，身子很有节奏地左右倾斜，给他的脚添力；蹬久了，他也摸着了经验，很干脆地站起身，站着蹬车，比坐着蹬车有力。
　　煤老坎一蹬，蹬了十年。十年，足够一个小伙子从青年跨到中年了。他来城里的时候，已有二十多岁。现在他三十多岁。准确的说，他三十九岁了。但是他还没有娶着老婆，所以要说“三十多岁”，多几岁，那是要隐瞒的数字。这是煤老坎的朋友出的主意，要他尽量去隐瞒自己的年纪。
　　男人三十而立，确实，他一直立在三轮车上。
　　煤老坎住在民房里已经十多年了。那个胖乎乎的女房东，她喜欢讲故事，讲古有包青天，现有煤老坎。煤老坎就是讲完包青天之后接着讲的，人们很自然就把他们拴在一起，一想到包青天，接着就是煤老坎，一想到煤老坎，接着就是包青天。有这种联想，可能是他们脸上的肤色有着渲染的相同。
　　煤老坎年纪大了，用他的话说，就是老了。他不再一味的站着蹬车，骑到稍微陡坡的地段，也不起身使力了。他会平静地跳下三轮，稳着车头推上去。他的心气和自己的骨头一样老去。
　　他每天骑着煤车来回奔跑，却一点感觉不到这是多么急忙的事情，就算真是在赶时间，就算天已经开始下雨，或者季节早已轮到冬天，都飘雪了，煤老坎的心里还是装着一股慢腾腾的懒散之气。
　　他还没有真的老，但已经开始模仿怎么老。至少他的身体开始不停地模仿。这个模仿丝毫不受他的思想控制。他并不想这么快就静下来，老下去。他给他爹承诺的两头牛外加一牛犊子，现在还没有着落。煤老坎一想到这件事，眉头就紧紧皱在一起，他坐在租房门槛上抽廉价的纸烟，往上吐一口烟子，额头便布满了许多可怕的皱纹。他的朋友安慰他，那不是皱纹，那是抬头纹，抬头纹什么年纪都可能有。但煤老坎清楚，他好像真的老了，实实在在地老了。这种老是从心里发出的信号。他最近腰总是痛，脚心总是痛，两只肩膀总是痛，他以前使用起来非常灵活的、用来辅助蹬车的所有身体的零件，都开始出现罢工的状况。
　　煤老坎以前要拉一车满满的煤球，甚至还可以超载，但现在他只拉半车煤。他挣的钱越来越少，小费真正回到“小”字上。
　　这个“小”还出现在他的日常生活里，仿佛一件隐身的马甲，他一直穿着，现在才有感觉。煤老坎的饭量小了，这是先来的第一种小。他的胃在缩小，这是叠在饭量上的小的源头，就像一条河水的源头，一个屋子的地基。往年，他吃饭要端大钵，不是普通的碗，也不是大一号或大几号的碗，直接就是一个固定型号的大钵。他称为“钢钵”。那时候那些饭菜，即使不是什么好菜，他的胃都可以接纳。现在不行了，他的胃越来越有脾气，他身体里面的东西，都越老越有脾气。
　　煤老坎跑到卖厨具的铺子里，买回一个袖珍型的小碗，那个小碗就像乡下人用来喂娃娃的，碗的周边绘着两只鸟，他说是鸟，实际上是鸳鸯。他觉得，他现在的胃就和鸟的胃一样小。他每顿盛半碗饭，慢慢地吃，好像要数清米饭的数量。
　　他以为他真的老了，就这样老下去，直到老死。但没有，临老还有几步，累病了，糊里糊涂就进了医院。
　　煤老坎躺在病床上胡思乱想，想起他当年卖掉的牛。现在，他就是那头牛。他感觉。
　　他的胃插了许多回管子，医生每插一次管子，都好心地问他痛不痛。煤老坎摇一摇头说，不很痛。
　　他的胃早就缩小了，就那么一个小东西，痛不痛都无所谓了。他不关心自己身体的零件，就像那些家伙无情地想罢工就罢工，丝毫不考虑他的感受。到了这个年纪，身体与躯壳互相容忍够了，开始互相报复了。
　　医生是不容许这种报复发生的，他们给胃消火，讨好一般。还把煤老坎推到外面去晒一晒太阳。这是煤老坎打工以来第一次好好的晒太阳。在这之前，他并不真正知道太阳晒在身上的感觉；在这之前，他奔忙在太阳下，只感觉阳光的火热，只尝过被阳光晒出的汗水和泪水一样，都是带咸味的。他坐在轮椅上，闭着眼睛，感受着风吹在脸上的舒服，又好像闻到一点什么花香。
　　他想吃点东西了，已经住进医院好几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了好转，胃开始恢复它最初的功能。煤老坎慢慢爬起床，弯着腰杆在病房里慢慢走路。
　　女护士经常来探望，偶尔给煤老坎倒一杯水，或者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叫一份外卖。煤老坎的心里温暖起来。长这么大，除了他的父母，还没有人对他这样好。他完全不想这是他交了钱住进来的地方，照顾病人是护士的本份。
　　当年他第一次见着的女人，那个令他说不出话的妖艳女人在心中已经消磨掉了，好像是被煤的黑色掩盖掉的，煤球在那段时间，仿佛一把快刀和一块魔石，总之，他的脑子里最后剩下的只有煤球。他的生活也只有一种颜色——黑色。他现在看到的护士，穿着合身的白衣服，像个女神，不，是女菩萨。
　　煤老坎的病好了。出院后，他特意买了一件红色的衣服，好像本命年一样，神气地穿在身上，仿佛穿着一个鲜活的太阳。他遇见女人也不那么害羞了，他跟她们说话，很斯文地说，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他给女房东讲他在医院的故事，因为故事太长，女房东不能替他宣传，他便自己讲。
　　煤老坎的故事说得不如成都名嘴李白清的散打评书好听，但用来饭后消磨时间，还是很有闲趣。
　　煤老坎又回了一趟乡下，这回，他带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那女人是离异的，煤老坎的煤哥儿们开玩笑的说，那孩子是给煤老坎的“赠品”。煤老坎听到了只是嘿嘿一笑。
　　女人个子比煤老坎高，长得不怎么好看，但是对煤老坎很好，她的儿子对煤老坎也好。这女人怎么看上煤老坎的，可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煤老坎比较本份，又能吃苦。在乡下，能干活的人和能干活的牛一样受人喜欢，这女人之前嫁的男人，就属于不干活的人。如果是头牛倒好，女人可以学煤老坎，拉去将他卖掉。
　　煤老坎的身体虽不如从前，但干活却比从前更认真了，好像力气也回来了，他又能站着蹬车。男人三十而立，现在应该改一改，煤老坎四十多了，还直直地立在拉煤的三轮车上。虽说那腰杆明显没有力气，但那份责任感使他的腰杆挺拔得直直的，你表面看去，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
　　那一天下雨，煤老坎的煤车走得很慢，煤球上罩着一张薄胶纸，好像要被风吹开。他这回完蛋了，正处于上坡，推着车往上爬的时候，雨水下得紧起来。这时他的女人带着孩子追上来了，原本是来送伞，来得巧，正好帮个急忙。
　　三个人在雨水里推着煤车，那小孩的身影，就是一个小小的蓝色的点，（雨衣是蓝色的）他甚至不能完全穿下那件雨衣，雨衣的后角长长地拖在地上。他踩着煤老坎的脚印，模仿着煤老坎使力的样子，他把腰杆弯下去，像一把拉紧了的弓，然后，他并没有多大力气，只把穿在身上的雨衣拖得更长。
　　煤老坎很大声地喊——你快带娃儿回去，不要淋感冒了，快回去！
　　煤老坎在雨中推着车，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嘴巴。他身上不穿雨衣，一只手拉着车把手，另一只手稳着车厢。女人递过来的雨衣被他盖在煤球上。雨点无遮拦地砸在他身上，就像砸在乡下的土地上。煤老坎可能也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土地，不需要躲避风雨。他们一家人推着车慢慢上了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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