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落入眼帘,密密麻麻,密密麻麻。
一个冬天,冻土暖阳,落了又化,落了又化。
冬天于我,是一场极致清醒的降临。或许说不上爱,但回眸,北方的城池就明晃晃站在那边,恍惚落着鹅毛样的雪,有寥寥的行人,有光秃秃的树,有硬梆梆的雕塑……
母亲说,怀我七月的时候,曾经在百货大楼的门口摔倒,有人冷眼围观却无人搀扶,她一边哭一边推着自行车往家走,一路念叨着“七个月活,八个月死”……我听到这段诉说的时候心里有些难受,但我活过了那个寒冷的季节,降生在了桃花盛开的春天。
也或许源于此,从小到大,我都很畏寒。
1、棉被
那是一幢最不起眼的红砖楼,灰白的屋子里,却隐藏着我几乎所有的童年。那个屋子很小,简单的家具陈列,就显得格外拥挤,电视机是老妈的朋友替换下来的,冰箱是攒了一年钱买的,对于现在的我看来,那时所有的东西都旧旧的。但三口人,算计着过日子,却幸福。
那些时光于我,很多都变得模糊了,甚至变成了一种感知,但至今存留在心底某处,会不自觉被想起,甚至被怀念。尤其关于冬天,似乎总有很多想说。
那时候,家里应该是有暖气的,但屋子里却似乎从未暖过。内蒙古的冬天,总比想象的要冷一点,睡觉的时候,要盖很厚的棉被才行。北方的棉被,大多应是订做的,菜市场旁边有弹棉花的“艺人”,能把柔软棉絮做成厚实的棉被,而这时常可以吸引我幼时的目光。
父母结婚的时候,老爸什么都没有,摆酒的时候爷爷甚至没来,只托人送了一床棉被。这也是很多年以后,老妈说起时常埋怨的,说爷爷有些薄凉,但这话也只是对我说说,不能被我爸听了去。不过,也大概是这床棉被,帮我们一家三口捱过了最冷的日子。
似乎所有的苦日子,都是因为增添了我。同样的床,要宽敞地睡下三个人,迫不得已要横过来用,每天晚上老爸要多摆一张椅子,用来搭脚,而这一直延续到我小学三年级时候搬家,他们和我才有了独立分开的房间。
冬天最冷的时候,在屋子里哈口气,是素白的,窗子漏风,上面结着厚厚的如同森林一样的窗花,母亲说那是远方的风景,被冻在了窗子上。我想到无比巨大的松树,茂密的针叶如花般绽放,缤纷满目,温暖如春。
但被窝里还是像冰窖一样,要慢慢捂热才行。老妈多是先给我洗漱,于是最先钻被窝的也是我,扒衣服要快,要减少在空气中的暴露时间,赶紧跳上床,跐溜躲进被窝里,所有动作要一气呵成,却还是禁不住打着寒颤。或许这种寒冷的感知,就如北方人的性子来得太豪爽了一些,至今难忘。但咬咬牙,过会就会好的。等暖了些,看老妈还没收拾好,我就翻个身,挪到她的位置,把她那里也捂暖。而暖被窝似乎也成了一种习惯,这或许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是很有成就感的,而这也似乎是我小时候唯一需要忍耐去做的事情。
后来搬了家,我小学三年级,也和父母分了房间,冬天时候屋子还是冷些,但好过很多,还记得那床新被是姑姑做来给我的。高中一年级,第二次搬家,冬天屋子的暖气烧得火热,房间里可以穿夏天的衣服,棉被也被淘汰了,被一直压在衣柜里,再没用过。
没几年读大学,我偏偏要孩子气,想要走远一些,不想再被管束。我印象里的南方,总是小桥流水,青柳燕啼,蔓延着无边无尽的暖意。临行的时候,带了荞麦皮的枕头和一床轻薄的蚕丝被。心想身在他乡,总要有一场安眠,以为这些家当足够了。
关于南方的热,不想过多述说,却是南方冬天的冷,给了我最多折磨。我盖了一冬天的蚕丝被,半夜时常被冻醒,辗转难眠。那时候我不知道被子因为潮湿,时常要晒,另一方面,被子着实太薄,也不够保暖。埋怨诅咒,都无济于事。直到第二年,我果断把一股霉味的被子扔掉了,换了新被子。那时候心里有一种得意,想着远在他乡,总要对自己好一点,可无论怎样,被子总有一天会沾染了潮气,变得不再温暖。
原来离开家,才知道,还是记忆中的棉被更温暖。
2、雪人
冬天的时候,多只能窝在家里,而最盼望的莫过于是下一场雪。童年时候的雪,总是漫天散落,一团一团的,一下就是一整夜。雪夜的天空是橘红色的,雪落得轻而缓,似乎连时间也变得很慢很慢。这就是北方的冬天里,最安心柔软的部分。
我要用手掌,把那片森林一样的冰花融化掉,等河流洒落窗台,才能窥视到外面的世界。白色的土坯房屋顶,白色的枝桠,白色的小路延伸到白色的远方。一切都在阳光照耀下,美好得不言而喻。我终于有借口出门了,老爸耐不住我反复提议,终会答应陪我去堆雪人。
全副武装,毛衣毛裤,帽子手套。小时候落的雪,很厚实,又很黏,轻轻一捧,就能轻易合二为一。总感觉这座重工业城市,后来很多年再没下过这样的雪。是我变了,还是城市变了,都不可知,终归是那个红色的砖房不见了,连带着那些个飘雪的冬天。
包了雪球,就可以滚了。顺着街坊滚,不一会就是一大团。我和老爸一人一个,他的大一些,我的小一些,两个雪球垒在一起,就几乎完成了。老妈不爱下楼,却也愿意给我两颗纽扣,有了眼睛,雪就可以看到这个世界了。
我知道,描绘一场冬雪,讲述一个雪人,有些乏味。但是,雪人与我,有着不同的含义。独生的孩子,是可以一个人打纸牌的,和雪人对话,也并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雪人是一个短暂的朋友,随一场天赐降临。我是个不爱讲话的孩子,但我愿意相信,我创造的雪人是有生命的。我每天清晨醒来,等不及穿衣服,第一件事情就是趴窗台,看看雪人是不是还在。
雪人会越来越丑,我们大多隔着窗户相望,直到冬日的某个中午,它就没了形状。
我喜欢缠着老爸给我买花脸雪糕,因为雪人先生就在袋子里。童年的世界很简单,只有最单纯的感情,哪怕嫉妒还是讨厌,都来得纯粹而理直气壮。
我,父亲,雪人,三个人。这是我冬天里,最美好的景象。
读书以后,每次下雪,也总是很兴奋。同学们都伸着脖子往窗外望,“嘿,下雪了!”
老师常用粉笔擦拍拍讲桌,“又不是没见过,激动啥?”
可不知道为什么,年年下雪,却还是抑制不住。再也不堆雪人了,我多是下了课,踩着雪在校道走走,只听咯吱咯吱响着。下了雪,空气是香的,天气变得没那么冷,常常隐没在烟尘中的延绵青山,也出现在了尘世间。这是冬天给我们北方小城的馈赠。
高中几年的圣诞节,都是从平安夜开始下雪,商店门口摆了炭火堆,烧得通红,一边是雪人,站在热闹的街边,满脸闪着桔色的暖光。
大学几年,总是在电话里听母亲说,家乡又下雪了。可等到我回家,却总是遇不到,一场大雪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恩赐。我可以得意地和南方的朋友讲,冬天渐冷的日子里,雪是如何肆无忌惮而忧伤的洒落,可于我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期待。
转而即将毕业,不知道要留在南方,还是归去。母亲总觉得南方气候好些,说不如换个城市,迁徙而生活,安家而立业。
但我不管走在哪里,总会不自觉的想起,那个冬天,那一场雪,那个窗外的雪人。
如果,我做了父亲,我一定要和自己的孩子堆雪人。
那是他的童年,他的冬天,也是我的。
3、晨光
冬天的太阳,总是和我一样,睡不醒。路途,总是有些遥远,我们摸着黑,前行。
父母都在工厂里上班,工厂里有托儿所,于是他们要带着我上班。
老爸骑自行车,后面是载着老妈抱着我。城市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厂区上班,从市区连接厂区的沥青马路,翻新了一年又一年,在清晨固定的时间,涌动着浩浩汤汤的大军。那时自行车还是这里最主要的交通工具,那些年,汽车还寥寥无几。
如若下了雪,老妈就要抱着我挤通勤车。这对于我们全家来说,都是巨大的考验。老妈起床,要一遍又一遍的把我拉起来,帮我穿衣服,冬天的衣服多,左一件右一件的,还要洗脸刷牙。她洗漱的时候,老爸就已经在折被子擦地了。通勤车不等人,于是老妈时常要抱着我一路奔,老爸把我和我妈送上车,才自个骑自行车往单位赶。如果误了车,那就麻烦了,迟到要扣钱,带着我又怕不安全。
我从小晕车,上了车就哭闹,我妈总是妄图分散我的注意力,指着车窗外的雕塑让我看。窗外是密密麻麻奔忙的人,冲着一个方向奔涌,至今未变。很难想像,我曾经也是这其中的一员。我想我算是是最年轻的上班族了。现在看来,父母的辛苦不言而喻,年轻什么都没有,还要养个笨小孩。
小学未搬家前,老爸每天有个任务,就是骑自行车送我上学。我不爱收拾书包,所以总是拖拖拉拉弄到早晨才忙碌。睡不醒不说,还要丢三落四的整理课本文具,记得老师写在我学生手册上的一句评语就是,经常迟到,不早退。
冬天天亮得晚,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声控灯,出门下楼梯还要靠手电筒。老爸骑车载我,我背着书包,抱着我爸腰,不知不觉就能睡着。突然脑袋一个失重才惊醒,老爸能感觉到,叹着气,“怎么又睡着了?”天蒙蒙亮,街上又时常裹着厚厚的雾气,几米见不到人。我眨眨眼,看着模糊的世界,禁不住再次瞌睡。
我那里的高中,很少寄宿,依旧要清晨赶路,那时候我早就开始自己骑自行车上学了。骑自行车从来不戴手套,从小养成的毛病,冻手就往校服袖口里缩,到现在都改不掉。冬天天冷的时候,自行车似乎也特别容易坏,最怕早上一跨上冰凉的自行车,发觉车胎是瘪瘪的。
一路摸黑推着往前跑,能碰到修车的大爷摆摊了,那是幸运的,来不及检查是不是扎了车胎,花两毛钱用气管子赶紧打了气就往学校狂蹬,要在气漏完前到达学校。
下了雪也要骑自行车,路上的雪有时候是毫无瑕疵的,直到我的车轮碾过两条印记。街灯昏黄,彻夜照着,天黑得透彻,雪映着这橘子一样的色彩,覆盖在地面,我们看不到哪里有冰,会不会摔倒全看命。
我也摔过,不止一次。冬天的城市被冻得僵硬,撞上去生疼。站起来,拍拍雪,继续骑行。中午暖的时候雪会化,晚上又冻成了冰,自行车倾轧形成了冰棱,我亲眼看到过,一片冰划破了一辆自行车的外胎,雪上染了血。
现在想想,冬天的清晨,简直是辛酸血泪史,小城里的我们,总是在黑暗中前行,为了一场明媚的未来。工作,读书,我们在路上,就算再迟,晨光总会照耀。等马路两旁的桃花,都盛开了,相信一切就都好了。
4、冬食
内蒙人吃烩菜,有点类似炖菜。主角万变不离其宗,白菜、豆角,土豆、粉条……
小时候,一到冬天,家家户户储存白菜和大葱。卖菜的大车停在家门口,一户人家三口人,买个一百来斤白菜都算少。简单把菜扒一扒,就铺放在外面晒。小区门前,放眼望去全是菜。等晒得有些干了,就搬回家,放在阴台上,冬天随吃随取。
我总是抱怨,怎么今天又吃这些。母亲总是回我一句,冬天了,你还想吃啥。
所以印象里的冬天,总是没什么东西可吃,有时候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就很满足了,因为西红柿可是母亲秋天选好的冻在冰箱里的。说起这个,要提起来,因为母亲爱吃甜食,她还喜欢天还没冷的时候买些草莓冻在冰箱里,等到了冬天,就熬了草莓酱,甜滋滋的。
后来,似乎是蔬菜大棚兴起的缘故,或是南北交通也方便了,冬天也能吃到各色蔬菜了,囤积白菜大葱的人就很少了。但老妈还是习惯在冬天,做一样的菜。
“为什么今天又吃这个?”
“冬天了,你还想吃什么?”
“明明超市什么都有得卖!”
对话增加了一句,但是烩菜依旧不变。在南方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总会想老妈的烩菜,明明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白菜土豆,以为早就烦腻了,却发现,这是味蕾早已经有了依赖。
内蒙的食物中,羊肉是永恒不变的主题。
饺子永远都是羊肉馅的,从我太姥,到我姥姥,再到我妈,拌了肉馅,包了饺子,煮出来出了锅,都是倒进一个很喜庆的大盘子里,图案就像大家熟知的那种旧脸盆,关键是,味道都是一模一样的。这是家庭中的一种延续和传承,而我觉得这是我这辈子都不想失去的味道。
冬天的早晨,如果时间足够,一碗滚着辣汤的羊杂碎,能让你顿时全身火热起来。南方人会很难想象,早点可以是如此的重口味,可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最地道的滋味。辣汤里撒了芫荽,浓郁的火辣羊汤里就散发出丝丝清香,配一个松软的花卷,来一碟泡菜,热腾腾下肚,再舒服不过。
冬天吃火锅,吃到满头大汗才尽兴。老北京清汤铜锅涮,下了内蒙的手切羊肉,几秒变色,肉质鲜嫩,蘸了调味的浓浓芝麻酱,大口咀嚼。配了糖蒜,可谓滋味十足。走出店门,隔老远都闻得到您老身上的羊肉味,随便碰一熟人,不用细闻,“嘿,吃涮羊肉了吧。”
不过说起来,却也是这些年生活条件渐好,才能如此频繁地享受这些美食。但有一点,我总觉得,这些年虽然生活条件好了,可年味却越来越淡了。
小时候过年,几家人凑在一起,忙忙碌碌准备一顿年夜饭。今年在我家,明年在他家,不管屋子是大是小,围坐在一起就很开心,难得所有人在一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年夜饭就成了负担,大家便都不张罗了。
于是,母亲就每年订了饭店,点上一大桌饭菜,热闹也热闹,说说一年大家过得如何,喝多了,大爷们也会怀念爷爷,掉眼泪。但终归是各家的儿女大了,而他们老了,大概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过得好与不好,都是自家关起门来。年夜饭一结束,就各回各家,简简单单结束这一年。
在北方读书,冬至了,老妈总要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吃饺子,我说这边吃汤圆的。
老爸听到了在一边附和说,不行,还得吃饺子,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倒着。
冬天渐冷,有些想家了,也想家中的食物,单调,确是真正的牵连血脉的味道。
活着,不也是单调的事情,但为何如此执着。
5、想你
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我不善于表达爱,但是我此时此刻,想你了。
广州又开始下雨,本不知不觉暖和了些时日,清晨又开始冻手冻脚了。去商店自己买了毛线帽子和手套,甚至厚的衣服,打电话告诉老妈,过年的衣服自己买了,不用她了。这一年,总是莫名开始担心父母的身体,常要嘱咐老妈要运动一下,告诉老爸少喝些酒。
想起之前老妈说给我听的一段对话。一天老妈突发感慨,和我爸说,你说咱俩一直赚钱,就想着以后给他买房买车,辛苦了一辈子,都给儿子了。老爸理所当然地回应道,谁家不是这样?我听到的时候笑了,我说,真的不用给我攒钱,我只希望你们过得开心一点。老妈不说话,我仔细想来,他们的很多幸福或许多来自于我。
这些日子,我开始去招聘会,不管有用没用,都去走走,穿得不正式,却也精心收拾过,硬着头皮排长队,这才知道找工作有多难。事后打电话和老妈说,形势不大乐观,老妈问我,要不回家吧?回家也挺好。
我沉默许久说,再等等吧,实在不行,我就回去。独生子终于要独立了,才猛然觉得自己没长大。也或许是自己根本就不愿长大。读书的时候,就盼望工作,觉得经济独立了,就可以享受物质的自由。现在想来,我应该倒退十年,好好读书的。
回不去的是远方。去年冬天,和朋友心血来潮,跑去黄河看日出,北风刮过土丘,我站在冰面上冻到浑身发抖,乌黑的云张牙舞爪,直到看到太阳从冰冻的河面破出的一刹那,我感动得鼻子一酸,想流眼泪,我说我还会回来,因为我生在这里。于这片土地,有太多道不出来的感情,或许温吞,但是异常浓烈。为什么内蒙人走到哪里,都爱聚一大堆朋友,吃肉、喝酒,大概是这骨子里的东西,不愿改,走到哪里都想像在家一样。
冬天里的每一口呼吸,都消耗着这青春和生命。我也想家,想你们,在这寒冷的冬天。
听说家乡下了雪,是不是在等我回去。我在路上。
2012/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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