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庆一家
人们都说,光庆家的厄运始于他续娶了妓女大白脸子。光庆则说娶大白脸子是他一辈子的福分,尽管后来大白脸子疯得一塌糊涂,他也侍候得一塌糊涂。光庆认为他接二连三地倒霉是因自己杀人过多,是报应,特别是那个姚三宝,他才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这个年纪,谁不怕死?喝醉酒后,光庆常对人说,他家屋顶上有一群鬼,个个浑身是血,有瘸腿的,有断胳膊的,有没头的,步步朝他逼去。他最怕的是鬼节,这一天,他感到浑身剧痛,被肢解一般,还能听到震天撼地的狂笑声,震得他耳朵疼。所以,每到阴历七月十五,大白脸子便用棉花把他两只耳朵塞住,自己再解衣开怀,光庆便把头拱进大白脸子两只硕大的奶子里,大白脸子就用拍着他的头,儿子一般地哄他,于是光庆就有了几分安全感。
光庆原是军队上的连长,打过国民党,在战场上被打断了左腿,落下终身残疾。有关他的传说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他亲手毙了冲锋时连队里一个往后跑的逃兵。他常开玩笑说,他手上沾了很多人的血。他只知道一个被他杀死的人的名字——姚三宝,那个逃兵。
1950年,光庆回村里当了书记,原书记光先就成了了副书记,光先就不服,心里气鼓鼓的,因为光先的大哥光宗是牺牲了的地下党员。
组织上为了照顾光庆,就发给他一辆手摇三轮车,铮亮,车座上的垫子很厚,很喧。车座右面放着一根T型铁手杖,手杖柄从车座与车背的空挡处露在外面。光庆倒霉时,小孩子们就从空挡处偷他的手杖,气得他嗷嗷乱骂。他平时摇车,下车时,右手先取手杖。他走路先抬左腿,缓缓向前抬,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腿一般费力,又划一个弧,好像左腿比右腿长,这样,左腿才艰难地迈出一步,然后重心倚在手杖上,再迈右腿。他走得很慢,村民们便崇敬地望着他。的确,他的瘸腿也是一种权威的象征。
当书记半年后,光庆看上了原先在市里当妓女,49年以后被遣送回家的大白脸子。大白脸子白得像鬼,俏丽迷人,但因是妓女,人们都不尊重她,很多人当面就叫她大白脸子。光庆老婆叫眉子,和光庆同村,双方老人在他们小时候就结成了娃娃亲。眉子为光庆生了两个孩子:现年六岁的儿子牛尖和两岁的女儿大丽。
光庆要同眉子离婚,再娶大白脸子,大白脸子也愿意嫁给光庆。副书记光先就告到上头,说看上妓女的人怎么能领导好全村?上头想想也有道理:对呀,正经八当的人谁喜欢妓女呢?就找光先谈话。怎奈光先志如磐石,竟对上头大喊大叫:妓女怎么了?妓女就不是劳动人民吗?我和她结婚和领导全村有什么关系?妈个X的!于是,光庆就被撤了职,光先成了书记。光庆气得两眼冒火,却又舍不得大白脸子,便强压怒气,伺机东山再起。他不服输,打仗时他就没输过。
为离婚,光庆同眉子打了个翻江倒海,最后,眉子不得不领着一双儿女回了娘家,把牛尖气得发誓长大后要杀死光庆。
结婚那天人们就看出了凶兆:光庆接亲时忽然从三轮车上摔下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大白脸子养的一只大白猫跳进开水锅里烫死了,人们说猫不忍心看大白脸子以后受罪而自杀了。
新婚之夜,大白脸子哭了,对光庆说:都是我连累了你,要不你还是书记。光庆就狠狠地说:不关你的事,这书记总有一天我还要当,我咽不下这口气。大白脸子便怔怔地望着光庆。
不到半年,大白脸子生了个儿子,也是白白的,取名荣武。人们就说:狗改不了吃屎,你看大白脸子这婊子,半年就生孩子了。还说,不知道是谁的种呢,光庆那玩意还不知道好不好使。话传到光庆耳朵里,气得他两眼喷火,对大白脸子说:你看看,我要是当书记谁还敢骂?大白脸子倒很坦然,边奶荣武边劝光庆:他们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去,权当放屁不就得了?他们再骂,还能骂掉咱一根毛?
荣武一岁半岁的时候,有一次光庆坐在三轮车上逗荣武,他把荣武往上扔,但没接住,荣武掉在地上摔断了右腿,一直没治好。人们说:凶兆应验了。倒把眉子乐得逢人便骂活该,还说荣武不是光庆的孩子,光庆那玩意早就耷拉头了,荣武还不知是哪个野汉子的野种呢。
光先虽然当了书记,但他并没有亏待光庆,他要光庆看仓库,这是很舒服的活,于是,光庆腰里就多了一串钥匙。人们就戏称他为大总管,他也高兴地答应,小孩子们就开始偷他的手杖玩。
光庆一直想找光先的茬子,怎奈光先书记当得极是小心,他知道光庆一直对自己耿耿于怀,所以时时注意,事事小心。一时,光庆竟找不到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
一天晚上,光庆同大白脸子拌了几句嘴,一气之下扇了大白脸子一个嘴巴,大白脸子便大哭起来,哭得光庆心烦,就摇着三轮车出了家门,满村子转。转到半夜,方觉消了气,便朝家摇车,摇到光先寡嫂仙芳窗后,听见屋里有絮絮的男人声音,光庆一惊,便屏住气息仔细听,竟是光先!光庆顿时愤怒起来:好你个驴操的光先,你告我娶荣武他妈,原来你也有一手,今天可被我抓住了!看你还有什么脸当书记!当下便要喊醒左邻右舍起来捉奸。一想,不行,这样倒把仙芳这个好人给栽了;又一想,当初你光先告我,想过荣武他妈没有?我今天就叫你们丢丑;再想,当初光先只告我一人,没告荣武他妈,我今天叫仙芳跟着丢丑,是不是太绝了?犹豫再三,光庆咬牙切齿低语道:今天你是沾仙芳的光了,我给你记着!摇起车便要走,想想毕竟不解恨,便大喊一声:里面舒服着哪!
这件事光庆连大白脸子都没告诉,他担心大白脸子知道后可能会有意无意地传出去。光庆确实从心里不想伤害仙芳。
光庆为失去这一机会遗憾了好一阵子。
可喜的是第二个机会又来了。
那是1960年,就是以后所说的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人人挨饿。一天,光庆发现仓库里的麦种少了一些,便兴奋得如同看见了油腻腻的烧鸡一般。他知道,麦种肯定是光先偷的,因为仓库的钥匙只有他和光先带着。他虽然饿得有气无力,但不至于缺德到偷麦种的地步,那是全村人的希望。
光庆又要捉贼了。天知道他是以多大的毅力拄着手杖一步一步从家里挪到仓库附近埋伏好(三轮车目标太大,易被光先发现),天知道他等了几个晚上,等了多少时间,只知道在一个晚上,人们都熟睡以后,寂静的夜空里忽然传来一阵狼嚎般的声音:有人偷麦种了!有人偷麦种了!人们听到喊声,都陆陆续续有气无力地跑来,只见光庆在手舞足蹈地喊,他居然甩掉了手杖。仓库的门已被光庆从外面锁上了,光庆打开门,点上灯,只见光先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手里提着半袋麦种。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些什么。光庆就喊:这不是要喝我们的血又是什么?
荒年偷粮种无疑是要人的命,人们本来就气愤,碍于光先是书记,都不敢发作,光庆一喊,人们便有胆了,他们的愤怒就被煽动起来了,纷纷骂光先不是人,没良心,婊子养的,骂得都不饿了。光庆拄着手杖,指着光先喝道:还不快滚!光先倒出麦种,提着口袋哭着走了。
光先倒台了,光庆又当上了书记。没人再叫他大宗光,也没人再叫他老婆大白脸子,他坐在三轮车上,小孩子们也不敢偷他的手杖了。光庆喝醉酒就爱对人讲他是如何用计捉住光先的,气得光先裤裆都疼。
光庆这次当了十年多书记。
荣武十七岁时,光庆考虑到他也是个残疾人,下地做农活不方便,就把他调到大队办公室,专管广播,兼任理发员。于是,喇叭里经常传出他公鸭嗓般的声音,如:社员同志们,今天晚上七点到小学政治学习;带环的妇女明天到公社卫生所检查环。有的妇女就逗他:环是什么?荣武就骂:是你妈的X。
光庆当书记后,最气的除了光先,还有眉子,眉子逢人便骂:这个老流氓,我操他妈,他还有倒霉的时候!气得荣去瘸着右腿到眉子家门前骂,牛尖就出来揍他,早有人报告了光庆,光庆就去找荣武。光庆坐在三轮车上双手朝着荣武乱抓,怎能抓得住?一气之下,光庆就下车拄拐。见一老一少两人加在一起正好瘸了一双腿,眉子就幸灾乐祸跳着高骂,骂完父子俩又骂大白脸子,恨不能把嘴变成尖刀捅进大白脸子的裤裆里。
果然被眉子骂中了,光庆书记当了十多年后,光先把女儿嫁给了公社革委会孙副主任,凭着这层关系,加上光庆又得罪了孙副主任,光庆的书记又被撸掉了,光先的儿子国武当了书记,光先当了治保主任。光庆又倒霉了。倒把眉子乐得逢人便骂活该,还颠颠地跑到供销社买了两瓶高粱酒,颠颠地送给光先,把光先云盖雾罩地吹了一通。眉子走后,光先滋滋润润地喝着高粱酒,边喝边骂眉子:这个老骚X胯子!
其实眉子有她自己的想法。
光先重新掌权,便想往死里整光庆。这下他不害怕了:公社革委会主任是我女婿,你光庆就是把我和嫂子的事说出去又能把我怎么样?!于是就叫光庆去挑大粪,不挑就不给工分。一个残疾人走路都得借助三轮车和手杖,怎能挑大粪?光庆就气得破口大骂,骂得口干舌燥。但又没办法,不挑就不给工分,单靠自己一点残废军人补贴是不能养活一家人的。他想往上告,但不管怎么告最后还不是落在孙副主任手里?无奈,光庆只好把光先派人送来的两个粪桶放在三轮车的脚踏板上,两腿朝外使劲撇开,又把粪勺子插在车座左面的空挡处,右面的空挡是铁手杖。那天,光庆就是这么失魂落魄而又滑稽地出了家门。光先看见光庆这幅狼狈相,不由得心花怒放,放完了就又叫他看守仓库,只是扔给光庆钥匙时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于是人们又叫光庆大总管,他老婆又成了大白脸子,小孩子们也开始偷他的手杖。光先要荣武仍旧理发,这也是考虑到荣武的腿瘸。喇叭不用荣武管了,光先自己管,于是,开会、检查环便由他的嘴掌管了。
光庆下台后,发生了两件大事使他元气大伤,这便是前窝女儿大丽和后窝儿子荣武的死。
光先儿子国武当书记后,眉子就想把女儿大丽许给他,大丽自己也愿意。但国武讨厌光庆家的人,眉子便逢人就讲:牛尖和大丽不是光庆的,是我和野男人生的。人们就在背后叫她大白脸子二世,气得牛尖和大丽回家就埋怨眉子,眉子倒不以为耻,说:管他二十三十的,能和国武结婚就行。
一天夜里,下起了暴风雨,鬼爪子一般的暴风把村里的高压电线刮断了。第二天早晨,国武经过这里,见电线横在道上,就在这守着,以防有人触电。一会,大丽从这里经过,国武就叫她去把电工找来,他自己放哨。大丽却以为国武害怕电线,就说:别怕,我一会就回来。转身就走了。不一会,大丽拿着一根湿漉漉的竹竿走过来,国武问:你想干什么?大丽答:我给你挑起电线,你过去吧。国武疾声阻止,可已晚了,湿竹竿触到了电线上,大丽被电死了。
大丽死后,眉子天天到大丽死的地方哭。一天,眉子正哭,光庆也来了,亲生女儿的死也使他悲痛万分。眉子一见光庆就骂他,说他害死了女儿,眉子说她想把大丽许给国武,是因为国武一家是光庆的死对头,她要把女儿嫁给光庆的死对头来气光庆,其实她心里并没完全相中国武,因为国武身上有一股匪气、霸气。没有你这个老X操的,大丽她能走吗?
眉子边哭边骂,正酣畅着,大白脸子酸溜溜地来了,酸溜溜地说:哭人家的野孩子哪!眉子便嗷地一声扑过去同大白脸子撕打,边打边骂臭婊子。大白脸子也不甘示弱,积极迎战,边还手边骂:还骂我是婊子,也不打听打听,人家都叫你大白脸子二世,我还是你姐呢!你这个不要脸的!看到眉子和大白脸子扭在一起揪头发抓脸撕扯衣服,光庆气得眼泪都没有了,骂她们:你们俩丢人还丢得不够吗!
大丽死了不到半年,荣武也死了。
荣武早就和光耀女儿碧琼好上了。光耀在57年成了右派,文化大革命时理所当然地又成了反革命,被从上海赶回老家改造。碧琼长得不怎么样,可配瘸子荣武还是绰绰有余的。但那时大讲阶级斗争,加之光耀又搞资本主义,光庆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这门亲事。虽然他从书记的职位上下台了,可还是残废军人,每月还有政府的补贴,他不能和反革命做亲家。荣武却很倔强,被逼急了,居然说反革命的女儿也比妓女强,气得大白脸子脸更白了,光庆就打荣武,恨不得把他的左腿也打瘸。
后来,碧琼得了精神病,时好时犯,一天犯病,就掉到井里淹死了。荣武来到井边大哭一场,便也投井自杀了。
大白脸子思儿心切,疯了。光庆不得不瘸着腿侍候她,洗衣做饭,端屎端尿。
光庆一下子衰老了一百岁。
把眉子乐得逢人边骂活该。
几年后,光先的女婿倒了霉,光先本人也因他大哥的问题栽了跟头,村民便推举光庆当书记,不过,他已没这份心思了,村里的实权实际掌握在副书记手里。
1980年,光庆六十一岁那年,他得了脑血栓,栓成了半身不遂,半年后,死于心肺衰竭。
得了半身不遂后,光庆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更别说大白脸子了。眉子就来照顾他。这时大白脸子已经疯得什么事都不知道了,眉子还得照顾她。光庆便一个劲向眉子道歉,说对不起她,眉子总是一言不发,冰冷着脸,默默地侍候他们两个。在外面眉子就说光庆是自作自受,却从不骂他倒霉了。外人便说眉子犯贱,天生就是贱骨头。气得眉子就骂街:我犯贱怎么了?我爱犯,你们谁想犯还没有地方犯呢!可在光庆面前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光庆的死期一天天地近了。躺在床上,他突然看见了姚三宝,被他枪毙的十七岁的孩子,看见了许多人都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他也血淋淋地躺下了。又看见了光先,看见他和光先都变成了狼在狠命撕咬,看见所有的人都变成了狼,咬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后来,就都死了。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血的腥臭味,他的鼻子也流出了血。他想:这一辈子究竟争个什么呢?斗来斗去,图的什么?最后还不是个死?自己和光宗、光祖、光耀一起光着屁股嬉戏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闪现。他想,确实是死了痛快。只是,他放不下大白脸子。
弥留之际,光庆已经说不出话了,眉子和大白脸子都守在床前,大白脸子一直在嘻嘻哈哈地笑,笑得天真无邪,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纯情少女。光庆望着眉子,用手指了指大白脸子,眉子便搂住大白脸子的肩膀,哽着对光庆说:你放心,有我一口就少不了她的。光庆便流下泪来。光庆又伸出三个手指,定定地看着眉子,眉子点点头,朝门外走去。刚一出门,她就捂着脸哭了,极力地忍住没哭出声来。
不一会,光先和女儿云英来了,云英已和孙副主任离了婚,带着一个儿子住在光先家。又过了一会,眉子和牛尖也来了,眉子进屋前用手抹了抹眼泪,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牛尖三十多岁,一直打着光棍,他又高又壮,活像光庆,除了腿瘸。牛尖和云英有点意思,对这事,双方老人都没发表一件,不过他们心里都很愿意,他们都等着对方先向自己提亲。
光庆流着泪,嘴半张着喘粗气,定定地望着光先,象是有话要说。光先也流泪了,他握着光庆的手,一个劲地点头,仿佛已知光庆的话。光庆又看了看牛尖,光先就站起来,把云英的手放在牛尖的手上,又要二人象结婚那样给光庆行礼。光庆眼一转,嘴就全张开,死了。他是笑着死的。眉子流下泪来:你走了,我怎么办?光先跑出去蹲在锅台边哭。
眉子和牛尖嚎啕起来。
把大白脸子也吓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