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夜里“我”等母亲和大姐收工回来的脚步声,是分几个层次去描述的。先是从“我”心里头响起的,那脚步的响声很轻,很弱,从生理到体力都处于弱势的两个女性,在吃不饱肚子的情形下,还要受制于当时的强制命令去生产工地昼夜苦战,把那个时代的强权与人的生存状态的残酷性,通过两个女人收工回来时“很轻,很弱”的脚步声显现出来;而后才通过耳朵听出来,母亲和大姐的脚步声“在草田埂上——到了村口了——过了皂角树——就要到院门口了……“,作者用母亲和大姐走回家来的“闷闷的,没有节奏”、“拖拖拉拉,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和“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慢”的脚步声,真切地描述了那片土地上的农民和一个家庭在那个特殊时代环境下的沉轭负重与悲苦辛酸。而这层意旨的表达是借助一个儿童为等母亲带饭回来给她吃的心灵意绪的流淌,文字和画面的流动既氤氲着一种凄伤、阴郁的氛围,也给小说文本呈现一种诗质和音乐化效果,富有一种艺术表现上的复合之美。而作品的氛围和情调,是一种非常内在的东西,它与题材和作家个人的风格相关。作者似乎无法向那块土地表达自己。我只能用一些清澈或者混浊的文字来舒缓内心的爱和隐痛。她之所以这样写,是为了能让自己的心灵更为纯净一些,更接近脚下沉默不语的土地。在那些苍茫的岁月里,最难忘的语调是一个人的气息。作者在等母亲和大姐收工走回来这一细节中,把艺术描写的触须更多地伸向人物的心灵感应,收聚在“脚步声”这一主观审美焦点上。还有,《童谣》中写社队干部杨大潮带领民兵到“我”家搜铁器时搜出一个吊罐,“我”的母亲和大姐面对干部的威胁辱骂,只是低头抿紧了嘴巴一声不吭.才五岁的“我”见他们搜走熬粥吃的吊罐又骂人还说要停我家的饭,就抄起粪钯子追出去,想朝杨大潮后背狠狠来一下子,却被绊倒在地,头磕起一个乌青紫包,鼻子也淌血了,而“我”也学着母亲和大姐的样子咬着牙一声不吭。这是社会人底层人民群众对违背世道人心的政策路线和置身其中的处境的强烈反抗,也是一个时代的真实宿影。作者对脆弱的个人对抗强大的野蛮强权时的痛苦经历,进行了深入、精准、逼真的刻画。这部小说,也正是那些参槎的细枝、纷披的绿叶浑然天成的细节的真切之美和文字意绪的流动之美,才把读者的阅读融入了山鸣谷应的艺术苍穹。
小说是由叙述者、叙述视角、叙述语调和时空内容构成的一种表现艺术。尽管作者在《童谣》中淡化了情节、人物,但并未使小说文本的稳定性受损。这部小说在叙述上从容不迫,疏落有致,叙述的舒缓跳也悠扬分明。但叙述者“我”是戏里戏外一个人,老是憋不住跳出来言说,评断事物和历史,这又使小说叙事回到了散文和报告文学的叙写状态;再就是故事和人物平面状态下的铺陈,缺少起伏与波澜。这也是《童谣》这部小说的硬伤。在人物形象、命运塑造上稍显平泛、促仄。比如“我”的母亲和大姐、二姐,在小说文本中仿如历史舞台上的过场人物,缺乏真切、形象、跌岩、细腻的描写和命运感及在“场”感。小说中塑造比较成功的人物是菊子、桃子;再就是作品叙述的全知视角,虽然是借用文中在场人物——我的口吻进行的客观叙述,但有几个章节里叙述的语气、角度、距离及介入的程度和隐含的判断略有失度。胡传永是以写散文和报告文学起“家”走进作家行列的,《童谣》是她转向小说写作的一次试笔。但细心修改收拾一下,这部小说就更臻艺术佳境了。
作家对人生岁月的那份忠贞,才是文学的生命与尊严
我不知道,胡传永这位女性作家隔着半个世纪的人生岁月,在走回她的童年,写作《童谣》这部长篇纪实小说时,是用多少泪水陪着她完成了这泣血的文字行走;但我能想像到,当作家重新回到那段血泪斑斑、铭心刻骨的历史真实里去,召回灵感的时候,她会热血翻卷,激动不安。作者先引用了《创世记》中耶和华的一句活:“……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而小说结尾一句就更见文字的钧力,并引人深思:“那些童谣在我的生活中渐渐远去,在我的生命中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激昂……”
如果说,作家是用自己的笔与世界对话,作品是作家与世界沟通的桥;那么,胡传永是将自已的思考与艺术创作融会于自己的作品之中并参与历史。这样的作品也就超越了个体性生存经历而具有作用于社会的普遍意义。作家胡传永正是因为她深切地感受和体会到那份冷峻的生存困境,才清醒理性地领悟到那种透骨的人类社会文明与进步的缺撼。
时代,是广袤而神密的星空,在这个时间与空间的慨念中,它以与我们生息相关的存在的现实,覆盖和穿越着我们脚下的人生岁月。强大的社会秩序也在支配着人类的命运,这个不断改造中的复杂和多变的外部世界,也给人们的内心世界打上斑驳的烙印。人们心灵的天空,不但有暴风雨,也有阳光。如果说从十字架上走下来的不是更多的悲苦,而是更加坚定的信仰。那么,作家胡传永以她宗教般虔诚、悲悯、博大的爱心去关注生活与社会现实,在历史纵深的更广阔的空间上倾注她对世界的冷峻、滚烫的思考,这才是《童谣》这部作品的灵魂的高地和文字的承担。
一部有生命力的作品,不单是对生存的原始场景讲话,作家既应具有良好的感受存在的能力,还得对人世和现实有着深刻的洞察,对事物之间的关系还要有敏锐的揭示能力。而作家对人生岁月的那份忠贞,才是文学的生命与尊严。
一个时代的暴风骤雨抽打着大地,也在铐问人心。作家胡传永看到了大地脸上那些复杂的表情,也感受到了大地万物母亲的博大与宽厚。大地承受和容纳了一切生,一切死,一切不可容忍的降临与消失,一切弱点、缺点、错误、失误和醒悟,也收容了大地上儿女们孩子般的哭泣。农民,是世界上受苦受难最多的一个群体,也是世界上最能忍辱负重的一个群体。胡传永亲历了那个时代的苦和痛,世界以痛吻她,她还世界以歌。作家胡传永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走进大地的深处,以她笔下那一首首欢快、温润、忧郁、凄伤的童谣,启示我们:无论在什么样的苦难与不幸面前,都要从生养和延续我们的大地上,去读懂隐忍,读懂坚强,读懂宽容,读懂人性的温情与美善,读懂人生的美好与希望,读懂世界的光明和灿烂。
隔着半个多世纪的时空,胡传永从她身后的城市灯火中,走回“史仓”这片养育过她、也给过她许多苦乐欢欣的土地上,这位女性作家犀利的目光中,烙满了更深的疼,噙含着更烫的泪水,也充盈着更多的柔情。《童谣》这部史诗般的叙事,以它木纹质般的理性思维质地和情感激流付诸文字母语的波澜,给读者心中点燃一堆明丽的篝火。
如果说,文学创作是作家内在的生命仪式。那么,做为一个读者,我对传永大姐有一份祝愿:作家应无羌,当写世界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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