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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11-22 14:13 编辑
老师说,你是一只被上帝咬过的苹果
如今,就业形势一年比一年严峻,女儿今年七月份毕业,一时难以觅到适宜的工作,面临着“毕业即失业”的人生考验,不免会有一些思想负担。于是,在前一阵子,我就常常给她讲一些自己的成长故事,旨在在不动声色中给她灌输一些人生的艰难意识和挫折意识,以舒缓一下她的紧张与郁闷情绪。
这一个五一小长假,我携着她赴故乡探望卧于病榻之上的岳母,路过我儿时就读的小学校的旁边的时候,我就指给她看。女儿说:“老爸,很多次听姑姑讲起过你小时候逃学的事,我们一起过去看看,一面看看你就读的校舍,一面听听你的逃学故事。”我笑了,道:“什么人都会有糊涂的时候,你的老爸当然也不会例外。”
于是,我们拐弯,转过去。
除了大致的区域方位以外,我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那座小学校的当年踪影。印象中的那个南面临河、东面植有两排高大泡桐树、北面住着校长兄弟的宅屋、让我们这些泥猴子踩得经年白亮的泥土操场,以及竖立在操场南北两侧的经常要整修的杂木篮球架,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颇有些凌乱的两层或者三层的农民宅屋。那些教室,已经全部拆除,改建成了几家工厂的车间和办公室,车间里一片繁忙景象,释放着手工和机器发出的各式各样的噪音,闻之心律突兀异动。那个原先很是宽畅的内操场(或者说是天井),也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我犹记得师生们在这里种植过许多的香樟树、苦楝树,现在是一棵树也不存,一根草也没长,一点绿也没有,唯有阳光照耀下沾着黑污煤渍与油渍的、裂了许多缝隙泛着白光的水泥地。车间里劳作的工人,说的是天南地北的各种方言,他们来自五湖四海。
我心里说:“变了,变了,一切全变了。”当初老师讲述“沧海桑田”的时候,我一直似懂非懂,后来就无师自通。在当年,我怎能想到,我此生能在市府大院谋事、会成长成为一名具有高级职称的知识分子、会写下近百万字的论文、散文与小说、会开上私家车。
女儿问:“老爸,你当初为什么老是要逃学呢?”“是脑子笨读不进书,见了书本就头疼么?”“是生性喜欢自由自在,厌恶学校纪律的管教束缚么?”“是有坏同学经常欺侮你么?”“是老师和同学们不喜欢你么?”
我陷入了沉思。我当年为什么老要逃学?
哪里会忘记得了呢?我之所以经常逃学,全是因为我长得丑。
我自小就罹患斜视的眼疾,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都说“此生之所以斜视,是因为前世心术不正”,我父母也说“生了他,是害了他”,因为这,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都深陷在极度的自卑陷阱中。那时,我是极力地闭锁自己,不愿意开口说话,不愿意与人结伴,不愿意看到热闹的场面,恨不能独自一人去到一个渺无人烟的荒野,去过一种野兽一般的孤独生活,经年累月地默默哀叹、默默愤怒,现在想来,依然不堪回首。
我们的班上,总共有两个丑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一个女生,她是一个癞子,现在我已经记不起她的名字。她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了学,后来,也许是因为对人生前途太过悲观的缘故,她在十四、五岁的花样年华上,偷喝了半瓶敌敌畏,永远地告别了人间。
那时,我们班上的同学老喜欢唱两支歌谣,一支是“菜花蜢蜢洞里叫,瘌痢姑娘嫁不掉。”另一支是“斜眼郎郎牵猪郎,花狗看见叫汪汪。”他们一面唱着歌,一面像我们的尾巴一样追随在我们的屁股后面,怎样摔也摔不掉。我现在知道同学们唱这两支歌其实并没有什么主观上的恶意,他们只是觉着自己骄傲、觉着好玩、觉着很有乐趣而已,可是,在那个时候,我真的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真的忍无可忍,真的恨不能以之性命相搏,因此,我与大多数的男女同学都打过架,是动刀动棍带了血腥味的打架。由于我的家里贫困,营养不足,我长得甚是瘦小,力气没有别的同学大,也由于对方人多势众,我是孤军奋战,每每打架,总以我头破血流躲去田野的僻静地方苦苦地哭泣半天而收场,第二天便死活不肯再去上学。
每一次逃学,总是我们班的班主任来我家劝学,她叫王品华,我永远记着她的名字。她个子高高的,皮肤细腻白嫩,声音温婉悦耳,气质高贵大方,那时她大概还没有结婚,浑身上下散发着活泼健康的青春气息。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世间最温柔最美丽的女子、最耐心最尽职的老师。每次来我家,她总是慈爱地用她那双漂亮的手抚弄我的头发、我的脸,有时还将我揽入她的怀中。那年代的乡下孩子,大都经年流着鼻涕,身上、手上都很脏,她的衣裙上曾经多少次粘染过我的鼻涕、肮脏的手印,怕是很难数得清。
五六年前,我曾专程去拜访过她,时光流逝,她已是近七十的老人,却依然是清清爽爽、温婉如初。一见面,她居然一眼就认出了我,并一下子叫出了我的姓名。她伸出她的左手,举到我的面前,说:“西岐,你看,你看,这是你小学一年级时在我手背上抓出的指甲痕,那天,你又逃学,我去你家,就在你家的丝瓜架下,我苦口婆心,你死活不听,我来拉你,你就用指甲掐我,掐出了这三道指甲痕,快三十年了,这指甲痕就是不肯褪去,可见,你那天是用了死力了。因为这指甲痕,在东方红小学的学生中,我现在唯一记得起名字的就是你了。”
我笑了,说,王老师,那一天的情形我也同样没有忘记,那天您对我说,我是一只被上帝咬过的苹果。
您说:“有一个英国盲人,和你一样,因为经常受到别人的嘲笑、侮辱,非常沮丧、非常痛苦、非常绝望,认定这是老天在惩罚他、认定此生的人生道路不可能会被阳光照耀。后来有一天,他碰到了一位牧师,那位牧师对他说,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的苹果,都是有缺陷的人。有的人缺陷比较大,那是因为上帝特别喜欢他的芬芳而咬重了一些。那是他比别人更加芬芳的记号。他听后很受鼓舞,从此就把失明看做是上帝的特殊钟爱,很快地,他就振作了起来,开始热爱生活,开始向命运挑战。若干年后,他成为了一个全国著名的盲人推拿师,为千千万万个病人解除了病痛,盲人推拿一时风靡了整个英国,甚至风靡了全欧洲,女王为表彰他的事迹,给他颁发了骑士勋章。”
您说:“相比于盲人、聋哑人、瘫痪人、身体严重畸型的人,你这一点点的眼疾算得了什么?相比于司马迁、屈原、岳飞,你这一点点的委曲与磨难算得了什么?”
您还说:“老天总会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他可能会让你缺失部分东西,但也会在另外的方面弥补还你。”
我说,王老师,尽管后来我依然仍有逃学,但您有没有发现,自那天以后,我逃学的频率是明显地减少了,那是因为我一直记着您给我说的这些话。因为您循循善诱的教诲,我的人生路上才铺洒了这么多的灿烂阳光。
在我给王老师说这些话、说我的近况的时候,我看到王老师一直在静静的听、微微的笑。
故事讲完了,女儿道:“老爸,你小时候原来是这样的可怜!”
我呵呵笑道:“可怜么?真的是那么的可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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