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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城堡里的流浪和都市丛林中的修行
——马顺利诗歌印象及其它
又是一个并不太冷的冬天,记忆中已是有好几年都没有见到一场像样的雪了。城市的面孔总是相似,突兀的高楼里隐藏了落寞,妩媚的气息里潜伏着诱惑,光亮的外表和近似于野性的生机,总是留有太多人为的痕迹。透过玻璃门,我看见几棵并不粗壮的棕树,伸了灰绿色的手掌,托向有些沉郁的天空,身影里有着难言的寂寥和凄清。这和我儿时记忆里的棕树是不相同的,它们原本是生长在乱石,荒草,或荆棘的夹缝中,与自然广阔,繁茂和幽宁的气息为伍,无欲无求,却又执着坚定。在春意泛滥,或白雪飘零的时节,它们也是能展露出自己的苍劲,明亮和热烈。
在这样的时候,静静翻阅马顺利的新诗集《心若无尘》,自然会心生出一种久违的喜悦。我和马顺利素未谋面,但我对于他的诗文却并不陌生。去年在去凤翔岛的路上,南竹递给我一本书,打开看原来是马顺利的第一本诗集《养只鸟在天堂》。时隔短短的半年,我便有幸见到了马顺利的第二本诗集,内心既有惶惑,也有慨叹。惶惑的是自己对于时间的流逝过于大度,自己原本也是喜欢诗歌,但近年来却是越写越少,这里面的因由,可能既有自己越是深入诗歌越是对其抱有敬畏之心,更多的恐怕还是自己骨子里深藏的怠惰。至于慨叹,也正好是和自己的惶惑是相对的。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如今,现代诗歌的现状是不容乐观的,近二十年的现代诗歌创作可以说是备受争议和质疑,其中不乏有人提出“现代诗歌已死”的论调。这样的争议和质疑,一方面是来自于现代诗歌创作本身。诗歌的先锋性有赖于诗歌创作理念,形式和手法的不断创新,但在这样的创新过程中,有时却难免出现偏离;另一方面,这种争议和质疑也和诗歌的外部创作环境息息相关,在以物质为主导的社会多元化发展进程中,其主题的繁复和局部的缺失是必然相对存在的。什么是现代诗歌?现代诗歌要向何处去?诸如此类的问题,是我们每一个诗歌爱好者和创作者都不应该,也是无法回避的问题。在现代诗歌几乎快要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时,所有的诗歌创作者都是在负重前行。在负重前行的路途中,有的人自然而然选择了放弃,而有的人,却依然还在坚守。
马顺利便是这样的一位坚守者。面对诗歌,他裸露出自己的灵魂,他在文字的城堡里作诗意的流浪,他在城市的丛林中安静的修行。禅意的写作在中华民族传统的诗学理论中是早已存在的,但把禅意的写作局限为僧人和文人修行悟道的生活诗的写作,豪无疑问这是对禅意写作片面,或狭隘的理解。我对禅意写作的认知是:诗意的栖居,人性的砥励,灵魂的淡泊和内心的坚守。把马顺利的诗歌创作归类为禅意的写作,当然是有久严谨,但马顺利对于诗歌的热爱、痴迷和执着,又似乎是禅意写作最好的注脚。
走进马顺利的诗歌,就如同是走进了一个孩童耐心构筑的空中楼阁。那里有他怀念的故乡,那里有他梦想的童年,那里有他深爱着的父母,那里还有他一个又一个热烈而又明亮的春天。走进马顺利的诗歌,我惊异地发现,生活的磨难,岁月的年轮几乎无法在他明快的字里行间留下它暗沉的身影。已过不惑之年的马顺利,依然是快乐的,热烈的,奔放的,赤诚的。也由此,马顺利所构建起的诗歌文字,也是干净的,质朴的,自由的,浪漫的。文如其人,这句话用在马顺利身上恐怕是再适合不过了。
谈论马顺利的诗歌,似乎还应该谈论一下作为诗歌创作者马顺利其个体的生存背景。诗歌宛如精灵,穿行在凡俗和高雅交织而成的生活画幕之上。但诗歌并非是空幻之物,构筑诗歌的每一个元素,都必然是要来源于现实生活,来源于创作者复杂却又真实的生存背景。每一首好的诗歌,都定然是带有创作者最初的生活印迹。很显然,马顺利最初的生活印迹并非是他现在所寄居的城市。可以推断,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改革,让大批的农耕人口向城市迁徙,马顺利也正是这庞大群体中的一个。可能与其他大多数迁徙者不同的是,幸运的马顺利最终成为了他所寄居城市里的主流。马顺利现在是一名公职人员,每天过着略显忙碌,又稍觉拥挤的现代都市人的生活。但光鲜的城市生活并没有浣洗掉马顺利生命的本来色彩。换了装的马顺利,依然像是一个固执的孩子,站在自己人生的台阶上,一步一回头:“翠鸟。滑过三月三,地菜花,从容煮沸,手中的蛋奶。世代相传的田野,复述与我相关的农事,以及农耕人生。空气和水,澄心涤虑,占领所有的位置。一枚种籽,在我内心生根,发芽”。马顺利忘不了和他相近的农耕人生,时光也无法抹灭乡村记忆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的印痕。也于是,马顺利的诗歌文字里便处处充斥着浓厚的泥土气息,这种气息几乎是与生俱来,它带领马顺利穿越了他城市生活的表象,并最终让马顺利能和他久违的自然再次进行深刻而亲密的对话:“关于这样的对话,我可以重复。花朵:春的女儿。雨水,阳光,需要一同珍惜。涅磐,让我爱上了火。夜的星空,你为一缕月光打开,纠结的门锁”。
站在繁华的都市里,能重新找回自己生命的色彩,这是马顺利人性修为和生存意境的可贵呈现。而这,既可以说是他个人的幸,也可以说是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的不幸。当然,城市生活也有城市生活的主题,城市生活也有城市生活的审美,这可能有待于诗歌后来者构筑,拓展,挖掘和发现。沉淀,既是现实生活完成自我观照的隐秘路途,也是文学创作不可或缺的生发土壤。把马顺利当下创作的诗歌再归类为乡土诗歌,是不合适的。他目前的诗歌,既可以说是一种传承,更可以说是一种创新。他忠实于自己的生活,他尊重于自己的情感,他用自己心爱的文字不停地勾勒,涂抹,又还原。便在如此的痴迷中,他一次又一次完成和实现了他对于生活近似于宗教般的虔诚,以及他对于诗歌美学如同梦幻般的猜想。
寓情于景,是马顺利诗歌中的另一个亮点。景的描写,情的交融,这在诗歌创作是常态,这也是诗歌审美赖以存在的基础。现代诗歌创作领域,有人提出了“冷抒情”或“拒绝抒情”写作论调,这实在是让人心存疑虑的。而至于后来泛滥的口水诗,想必也是这种观念的撮合之物。古人常说好诗如画,这里的“画”,便是景的色彩表达。当然,画中的“画”,是具象的、平面的、静态的,而诗中的“画”,却是抽象的,多维的,流动的。诗中的景是不可能独立存在的,诗中所有的景都是要为创作者的情,或诗的“意”来服务的。写诗先立意,这个“意”便是创作者情感表达的窗口,情为先,意为后,景为衬托;情景交融,意境相生,最终才成就一首好诗。也由此可知:没有景的诗,自然空泛;没有情的诗难免枯燥;没有意的诗,最多只能算是个半成品。客观地说,马顺利的大多数诗歌对于情,景,意的把握是得当的。读一首诗如能看到景有所述,情有所发,意有所指,便自然是能避免掉味同嚼蜡之苦。“安普顿的小镇,你怎么那样懂得艺术?掀起的风暴,流动的色彩,风过林间,连我心中的喜悦也爬上眉梢。尖尖的房顶,生动的武汉,鲜活的三环。如亭亭的少女,畅然腾空的月芽,逼近我清新的面庞”。“时光的碎片,遗留在这里,就像粟寺,巴水河的苍桑,刻进,浠水的背影。葱翠的山竹,高过围墙。于黄天厚土之上,摇曳山风”。像这样的诗句,在马顺利的诗集中可以说是随处可见,马顺利便是这样用心,用情,用景来打磨着自己的诗歌文字。他既是一个行吟的诗人,他也是一位安静的画者,他总是能从世俗生活的琐碎,平庸和光怪陆离中,寻找到自己想要的色彩,并用自己深切的爱,将它提炼成诗意的鲜活。
马顺利的诗歌篇幅一般都不长,我相这也是他的诗歌风格受中国传统诗歌影响较深的一个佐证;字词精雕细琢,形式简洁干练,气韵轻快流畅,语言沉凝质朴。在马顺利的诗歌中,格物诗是比较多见的。格物诗的提法可能是起自于儒家的核心思想格物致知。只是格物致知偏重于理性的推理,而格物诗是偏重于感性的表达和认知。格物诗的写作是一个由物及景,由景及情,由情入理的过程。比如乐府古诗《长歌行》,就是此类诗的代表:“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稀。阳春布德泽,万物生春晖。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向东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马顺利的格物诗,主要是以感悟式的写作为主,这里面也包含了他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以及对现实存在深深浅浅的思索。在行进和观察中格物,在慨叹和思索中致知,这也便形成了马顺利诗歌一个比较鲜明的特色。马顺利的写作情感是丰沛的,也因此,他的写作视野是开阔的;马顺利对于诗歌感知的能力是敏锐的,也因此,他勾勒,涂抹的笔法是深刻的。一些或许是在平常人眼里的平常事物,在马顺利那里都能引起他新奇的驻足和情感的涌动。《艾蒿》,《桂花树》,《沙发》,《草鞋》《煮咖啡》《纸》《风铃》等等诗歌,都是马顺利格物诗写作的集中体现。当我们在阅读这一首首小却坚韧,性灵十足的诗歌时,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自己内心的共鸣。也由此我们可以看到马顺利人性深处的博爱,以及其对诗歌,对自然,对生活,如同宗教般虔诚的情怀。
在马顺利那里,诗歌写作便是这样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既没有红尘喧哗的侵扰,也没世俗名利的羁绊。在这个过程中唯有明朗,刚健,快乐和本真。一切事物都恢复了它本来的位置,形态和色彩。于时间的瓶口散发出幽沉,迷人且恒久的光泽。曾曙光在他的旅馆诗刊创作里提出方外的,喜洋洋式的创作理念,抛开其中浮泛和虚无的成份,这应该是我个人比较喜欢和认同的一种诗歌创作理念的表达,这和明心见性式的写作也是一脉相承的。明心见性原本是佛家理论,在这里,心、性佛都是指同一事物的不同概念,在诗歌创作中,这个同一事物,也便是唯真,唯善,唯美的直接呈现。明心见性式的写作在现时代诗歌创作中尤其应该提倡。事实上,明心见性式的写作,在现实中也存在被曲解和误读。有人把心和性归结为自然和存在,并片面的理解为自然的和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也都是好的。也由此,他们可笑地将所有存在的事物都可以入诗来作为自己创作实践的指导。上世纪末至本世纪初的十数年间,垃圾派和下半身的诗歌写作,便是受此类思潮的流毒之影响。什么都可以入诗,其实质就是对诗歌审美和诗歌批判的异化和虚无化。这种流毒在当前的诗歌创作领域还没有完全消失,相对于此,那么提倡和坚守一种健康的诗歌创作理念和创作方式,就显得尤为重要。马顺利应该是这其中的先行者,他所秉持的一种传统的,典雅的,且唯真的诗风,重拾和唤醒了人们对现代诗歌的热爱和信心。
翻阅马顺利的新诗集《心若无尘》,其间的欣喜是不断的。但在欣喜和感动之余,有时也难免会有些许的惋惜和不足。马顺利的诗歌注重炼字,炼形,但诗歌创作在炼字,炼形之外,更重要的是炼意。字和形是诗歌的外延,意才是诗歌的内涵。马顺利的有些诗歌,字已精,形已成,但意却散,或者说神还未聚,读之难免会让人心生意犹未尽之感。再者马顺利的诗歌偏重于写实。实包括实物实景,也包括实情实感。实原本没什么不好,实是唯真的基础,但诗歌的写作有时过于注重于实,就可能让诗歌失去或弱化灵动,跳跃和转化的力量。诗歌既要能写进去——挖掘和呈现,也要能写出来——向外的发散和向上的牵引,如此,经过反复锤炼,长期坚持,我坚信马顺利还能写出更加轻灵自在,酣畅通透,元气淋漓的诗歌来。这既是对他写作的期待,也是对我个人的自勉。
写诗既是一种美学认知的方式,也是一种个人修行的过程。易经上有云:“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乐靡之”,我们都是行走在这样的一条路途上,我们都在这诗的国度里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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