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2-12-26 17:31 编辑
王勇敢跟我说想买电脑,我很吃了一惊。 王勇敢是我的表弟,常年漂在各大城市,被称为农民工的那种。王勇敢多才多艺,泥瓦工匠,机电焊工,水电装修,样样精通。这些活计里,泥瓦工爬高上低不安全,焊工一年四季脸被刺得红彤彤的秃撸好几层皮,王勇敢说就水电装修干着最得劲,因为一直在地下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王勇敢说如果固定跟一个领工的,他工资年年都涨,今年天工一百三,明年天工一百四,后年就一百五了。王勇敢说领工的带几个人出去,哪一季都能多得个万儿八千,我说那你咋不当领工的,王勇敢说我要领人肯定好领,老板们对我也都客气,但我懒得操那个心。 王勇敢刚从洛阳的工地回来。王勇敢是被我妹妹请回来的。妹妹新办个小工厂,请他回来当焊工。王勇敢说他接到电话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回来吧,那边正赶工期,老板天天看着不让走,不回来吧,想着我们在家开不开戏。王勇敢偷偷跟我说,其实他并不想回来,在外面掏个劲挣个钱,高兴就干不高兴就歇心里干净,而跟亲戚,很多事情不好说。 王勇敢不回来我们真开不了戏。租来的厂房一片凌乱百业待举,我们支棱着手房前屋后转了半个月还没头绪,王勇敢一回来就不一样了,啪啪啪单子一列买回了材料,很快,电排了,水通了,墙垒了,池砌了,场地清理了,机器安装了。 就在王勇敢两手乌黑一脸灰土还没从架子上下来的时候,他说,我也得买台电脑呀。我瞪大了眼睛,说,买电脑?你?王勇敢说,啊,再不买咋办呀,落伍啦,电脑啥都不懂!我差点笑起来,脱口说,你——我想说的是“你还讲究落不落伍呀”,但我没笑,也没说,因为我突然想起我的表弟王勇敢是可以讲究落不落伍的,因为他受过高等教育。 王勇敢读的是一个粮食专科学校,中专文凭,我至今还记得有一次路过他学校门口看见他跟一群同学嘻嘻哈哈意气飞扬的情形。王勇敢的中专是花钱跑来的。那时候小中专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很多成绩好的同学考上也不念选择上高中,这就给冒名顶替者提供了机会。彼时王勇敢辍学在家,我舅舅有魄力,托一个在教育局当差的转折亲寻到一个茬口,我表弟王勇敢就被送进了大学的课堂,当然,他那时不能再叫王勇敢。 王勇敢毕业后被分配到了乡粮所。说是分配,其实是舅舅花钱活动人托人脸托脸安排的。粮所是我舅舅早就看好的单位,不说别的,就是当个小小的验籽员也是很神气的,一到缴公粮的季节,每天掂着一个空心的长锥子往粮车队伍边一站,戳谁家的粮布袋屁股谁都得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一路戳下来,耳朵上的香烟就别不下了——最起码,自己家交公粮不用验就得是一等吧。 可是,“摸着枕头天明了”这句话似乎是专门为我舅舅准备的。人家种菜他也种,可等他大规模收成了却没人收购了,人家养猪他也养,可等他的猪该出栏了不是碰上瘟疫就是碰上跌价,人家办厂他也办,可等他产品出来了却找不到销路了。这不,王勇敢刚被安排进了粮所,还没来得及举着空心长锥子戳人家的粮布袋屁股,粮食系统就改革了。王勇敢在名存实亡的乡粮所无所事事呆了几年后,终于耐不住清贫和寂寞,在争得舅舅的默许后下了岗,下岗补偿是工龄买断,一年一千块,王勇敢上了六年班,获得六千块。 怀揣着六千块回了老家,王勇敢转了一大圈又做回了农民。六千块买断的不光是那个半死不活的工作,还有他那份无疾而终的爱情。那只不过也是个农村姑娘,据说有点漂亮,都已经谈婚论嫁了,但王勇敢一下岗,婚事便没了下文。 我那时真觉得我表弟王勇敢太笨,事业不成这可以归咎于时乖命蹇,你咋能上了那么多年学连一个女朋友都搞不定呢。女孩子嫌贫爱富这很正常,但个人魅力也是很重要的吧,要不旧小说里怎么有那么多才子佳人的传奇?同时我又想,孩子笨有时候跟家长太强大有关系吧。我师专毕业后曾跟舅舅有过一段频繁接触,那时候大学生分配制度已接近尾声,毕业找工作得“跑”,我那当了一辈子教师的爹是怕见长官的,就全权授予我舅舅,并说,放心,你舅舅是最有本事的。我舅舅的确很有本事,他最初计划把我安插进乡政府,说以后亲戚们超个生批个宅基地啥的好有个照应。我也觉得那样很光荣,但在跑了许多路送了许多礼看了许多脸之后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无比坚定地跟我舅舅说我还是当教师的好。也怪我那时太呆气,惹得舅舅很恼火,说,你要是我的孩子,我早拿脚给你踹飞了! 可见,当我舅舅的孩子得有多困难。没自由就难免没个性,没个性就难免没主见。没主见就难免走弯路,表弟表妹两人的坎坷婚姻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表妹是个甜美温顺的姑娘,谈婚论嫁的年龄,相了几次亲定了几个媒,总有这样那样的地方达不到舅舅的满意,表妹一气之下南下打工并跟贵州的一个工友私定了终身,两年内生了俩儿子。思乡心切,表妹满怀忐忑抱着襁褓中的小儿子回来探亲,舅舅倒也欢喜。但不久舅舅就有了新主意,把表妹连同小婴孩一起嫁给了邻乡一个二十岁的孤儿,那孤儿比表妹整整小十岁。一年后,表妹又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孩,此后,表妹就在四个孩子间摸爬滚打了。表妹越来越胖了,我估计她偶尔也会想起那个贵州的刚满一岁就不见了妈妈的孩子,但想归想,大概表妹也没有多少惆怅吧,因为她天天累得够戗。 表弟也是很听话的,下岗回家不久就在舅舅的主张下跟邻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我一直想不明白,我表弟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又读过书,又上过班,媒人怎么就给介绍了一个傻姑娘呢,那姑娘是真的有点傻,做稀饭不知道搅面糊,直接拿面往锅里撒。难道在外人眼里我舅舅家很穷或是名声不好使得我表弟已经有了打光棍的危险?我不是外人,不得而知。 半年后,又在舅舅的主张下,那个傻姑娘被退回了娘家,这也不完全因为她不会做稀饭,还与她几个月了还没怀上孕有关。这就又白花了一笔钱。那姑娘很快嫁给了别人,并在一年之后胜利产下一对双胞男娃。表弟也在年末的时候领了一个媳妇回家。这媳妇是个苦命人,幼年丧母,长大嫁人后一连生了三个孩子均无故夭折,每一个都没能存活过五天,被原来的婆家认为长了药奶给休掉了,赶上年关,没地方过年(本地风俗,出阁的女儿不能再回娘家过年),媒人稍加撮合,就跟了表弟回家。舅舅当然坚决反对,但表弟王勇敢在痛苦挣扎了几天后终于勇敢起来,自己作了主张。一年之后表弟媳临盆,一家人忐忑不安如履薄冰,唯一的办法就是隔离母子不让孩子吃母乳。不知是不是这个办法奏了效,那个小朋友他一直生长得很健壮,现在已读到小学二年级。 那个小朋友出生后,舅舅家里的政局悄然发生变化。舅舅依然指手画脚规划着家庭的未来,但王勇敢却开始我行我素无声反抗。他偷偷跑到街上当学徒,学会了电焊和加工铝合金门窗的手艺,又跟着建筑队从各类小工做起,渐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师傅。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儿子王勇敢的崛起,舅舅慢慢从一个专制的家长转变为一个慈祥的爷爷,他现在跟着王勇敢辗转于各建筑工地当伙夫,人也胖了,面色很好。 经过几天的忙碌,我们的小工厂基本理出了头绪。我一再怂恿王勇敢买电脑,我说,好学好学,我包教包会。他果然动了心,说,再买副麻将啊,把娱乐生活搞好就行。我妹妹为了让他安下心来不再想洛阳的事,打电话招来了表弟媳专搞后勤。王勇敢提出买电脑的申请时,表弟媳正捧着手机上网聊QQ——我看着她对着一个破手机全神贯注的样子感叹极了,她,一个极普通的农村妇女都能手机上网了,可见网络之魅力。而我却是很笨的,我至今不会手机上网。 王勇敢话音未落,只见表弟媳已瞪起了眼睛:啥?狗吃麦苗子装洋(羊)吧你,不买!这又出了我的意料。我启发她说,你不是爱聊天吗?她一摇手机说,手机聊聊就妥了,还用得着买电脑?我说手机不是慢嘛,她说,聊天就是说废话,聊恁快干啥,主要是家里有了电脑,小孩玩游戏就方便了,到时候拉都拉不起来!她语气强悍表情坚决,表弟王勇敢便耷拉了眼皮,不再跟我讨论买台式还是买手提,似乎已经缴械投降。 看着表弟王勇敢不尴不尬的笑脸,我不禁想起我们的幼年情形。小时候在我们这些表兄妹间,我最羡慕的就是舅舅家的这一对了。那时舅妈在学校当民师(后来被舅舅认为没前途不干了),舅妈的父亲和妹妹又都是公办教师,王勇敢兄妹经常住在富足的姥姥家,倍受娇宠,印象中他们总是花枝招展粉装玉砌的小模样,那时我想,他们以后的人生旅程肯定是一帆风顺的吧。 求学,上班,下岗,打工,从辍学务农到大学课堂,从安闲稳定的公职人员到餐风宿露的农民工,表弟王勇敢一路迤俪,渐次勇敢。现在,他又学会了听老婆话,这勇敢,应该是又到了一种新境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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