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之外

天问

　这是殡仪馆里最为普通的一道门，尽管我知道轻轻一推，我就能看到在里面躺了两个多月的二堂弟凯，但我却犹豫再三，不敢进去。虽然来时我走在凯的所有至亲族人的最前头，而此时，当所有人都鱼贯而入的时候，门外却只剩下我一个。凯的名字是我取的，凯曾经说过，要我这个族人兄弟七个中最有学问的哥哥想着提前为他的孩子取几个名，他挑一个用，但我似乎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即使凯结婚四年还没要孩子，可我总觉得心生恐慌，如果见到凯，我如何交待这件事？就这样，我呆呆地望着这道闪着光的灰色的门，硬生生地把那抹灰色悄悄地扯进我的心里……
　　
　　凯小我十四岁，大概因了我为他取名的缘故，他从小便粘我，而凯是我们族人兄弟七个中长得最帅的，我对他也是疼爱有加，即便我上了师范，回家时，也要带他玩一玩。他最喜欢捉迷藏，我在门里面躲着，屋里光线暗，我怕他磕着碰着，让他在门外的院子里，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去找。凯每每藏好后，总要喊一声，我当然知道他的所在，可我得装着费力地找，找半天找不到，他便走出来，冲着我笑，说我是笨哥哥，他笑的时候，脸蛋上一边一个小酒窝，似乎那里面洋溢的全是快乐。
　　
　　只是，这样的场景很少，我在外工作，凯在家上学，我工作的地方离老家也不过二十里路，可我却不愿意回到那个贫穷的家，而几年之后，生活质量提高了，可那个家里的门好像紧紧把我关在了外面，每次回去，最亲的人也非常客气地与我打招呼，这样，我更不想回去。再后来，等我见到凯时，我竟然发现凯长得比我还高，模样也更俊了，卷起的裤脚下露着浓浓的腿毛，唯有不变的是那对小酒窝，和酒窝里溢出的欢乐。
　　
　　我对凯说：“找个媳妇吧，到结婚的时候了。”凯便真找了个媳妇，第二年，当凯把媳妇领回家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我说：“咱们家族人丁不旺，早点要个孩子吧。”凯没听话，结婚四年，硬是不要孩子，堂婶愁，要我劝凯，凯说：“等攒够了钱再要吧，不过你要先取几个名字，男孩女孩的名字都准备下，等我有了我就挑一个……”可凯最终没能要了孩子，因为凯死了。
　　
　　凯是在8月17日午夜时分被杀的，凯工作的夜总会里，客人发生口角，凯是负责人，便去劝，结果被误杀。其实我只知道凯一直在省会打工，但我却不知道凯在这样的工作环境里打拚，堂婶言说凯曾经告诉家里，唯有这样的工作挣钱才多，凯跳过很多次槽，每次不外乎都是这样的单位，因为想着多挣钱，结果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凯被杀的第三天晚上九点半，也就是8月20日，我刚要睡下时，手机响了，是凯的哥哥打来的，说凯出了点事，我心里一紧，好久没有凯的消息了，夜里打电话，怕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凯的哥哥说凯被杀死了，就在省医院的太平间里，我说那我去吧，明天一早赶过去，凯的哥哥说：“你在家等消息吧，不用来了，反正也没什么事……”虽然凯的哥哥轻描淡写，但依然没有化去我心中的一丝痛，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刚亮，我哥便打来电话，说他去省会，问我什么时候去，我说凯的哥哥说了要我在家等消息，我哥说：“那他刚来电话问我你什么时候到……”我疑惑，而哥哥说话时的气愤重重地落在我的心里，只是一瞬间，我便释然，大概是我从不参预家族里的事，所有的人把我拒之门外也有情可缘，我沉默了一下，便对我哥说：“我安排一下，下午到，你先去吧。”
　　
　　我赶到省会，一推开宾馆的门，便愣住了，屋里坐满了人，且大多我不认识。堂婶看到我，一把拉住：“……天塌了啊……我可怎么过啊……”堂叔正躺在床上，见我进来，坐起来，又猛地躺下，拉过被子蒙住头，那被子就一耸一耸的。屋里的人都在看我，我连忙扶住堂婶，只说了一句话：“这活巴巴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之后，我也哽咽起来，屋里静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我连忙擦擦眼泪，小堂妹夫站起来，指着一位中年人对我说：“哥，这是凯的老板，刚过来……”我点点头，伸出手去：“哦，您好。我才来，还不了解这事，你们继续谈。”说完，我便坐在一边不吭声，但我的眼睛却没闲着，因为里面有不少人应该是堂婶娘家的亲戚，只是我认不清。
　　
　　老板突然站起来，说换个房间谈吧。男人们便跟了过去，小堂妹夫便与老板谈，我一听小堂妹夫的开价，便知谈不成，于是悄然退出，推开原来的房间门，与堂婶堂叔闲话，顺便了解事情的经过，同时问我不认识的亲戚，堂婶就介绍，谁是舅舅、姨夫，谁是表哥表弟，还有凯的丈人丈母娘。正说着，那边房间里过来人，与我商量赔偿的数额，我问老板出多少，来人说不吐口，只嫌我们要得太高，我又问现在我们打算要多少，来人说小堂妹夫又说了一个数额，只是与起初要的少了一半多，我的心就有些冷，突然感觉就像是买菜一样，只是，这菜是躺在太平间里的凯的冰冷的尸体。
　　
　　结果当然没谈成，不欢而散。据说老板临走时，要我们家属商量一下，到底要多少。于是，所有的问题便都纽结在钱上。只是商量时，没有一个人作声，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凯的一个表哥对我说：“你说句吧，要多少。”我摇摇头：“我也不懂啊，叔和婶看要多少？”另一个表哥插话：“人家老板走的时候说了，明天要和你谈……”我辩不清这句话的真伪，因为我的心依然沉浸在悲痛之中，我本想来后先去看看凯，但没机会。
　　
　　堂婶突然又哭起来，一把拉住我：“你看，你兄弟人也没了，我以后咋过啊，按说不应该提钱的事，可不提钱，我手里没有个把攥着，谁管我啊……”我的心一软，转而想大概大家都不会说普通话，交流起来有些困难，所以就把我拉进去，这也无可厚非，便一口应承下来。
　　
　　大家都舒了一口气，便去吃饭。吃饭时，我难以下咽，但没法阻止其他人的杯盏交错，更无法从一双双筷子穿插起来的门中挤一道缝去偷夹一口菜，我只呆呆地望着热闹的场面，心里想着凯独自在太平间里会不会冷……
　　
　　一回到宾馆，我哥便怨我：“就你能啊，你看有谁愿意出头？到时如果赔不了那么多，落埋怨值么……”另一位堂弟是凯的亲伯父家的儿子，也对我说：“本来就没打算叫你来，现在这事处理不了，就落到你头上。咱叔和婶精得很哩，你可得要好好办这事……”我无言以对，族人都是至亲，我很少回家，并不知道族人的关系如何，现在听这些话，想起商量赔偿之事人人不吭声的情景，便觉得好像每个人都打造了一扇门，把自己封了起来。
　　
　　之后三天，老板并没派人过来，大家焦急地等待，开始并没有人说什么，后来，凯的表哥说：“都旱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家里都一摊子事哩，这可咋办……”一句话好像引起了众人的共鸣，人们便开始坐不住，房间的门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人影晃来晃去，门也就砰砰作响。
　　
　　眼看这事要砸，不尽快解决，最先挨骂的当然是我，谁让我应这事呢？其实这几天我并没闲着，一直考虑如何与老板谈赔偿，究竟要开多少价，好在我已经从失去凯的悲痛中醒了过来，便拉着凯的哥哥咨询了律师，回来后又与凯的家人和亲戚们商量，我说了要求赔偿的数额，各人起初仍不作声，但我说了一句“都这么旱着，事永远解决不了”后，别人便纷纷说：“这事既然你出面，一切你说了算……”我一一问在坐的人，不管是族人还是亲戚，问有没有意见，然后我对大家说：“既然要我出头，事完后谁也不能说三道四！”众人应了，我吐了口气，大家也吐了口气，那一天，人们似乎都很开心，尽管赔偿的事还没影，可大家吃起饭来依旧很香，屋里飘着的酒气让人们都醉了，堂婶也开始吃饭，堂叔呢，不但自己吃，而且还劝大家：“吃！吃！人活着就得吃！要是没有了这口气，吃什么也不香了……”大家都笑，那笑我听起来很惊心，因为我仿佛突然看到凯也在笑……
　　
　　好在时间不长就与老板谈妥，钱到手后，凯的事便像是画上个句号，族人和亲戚们陆续回去，但我却没能回，因为还要等公安局的消息。可等了几天，公安局那边说要立案还得要三个多月，我因为单位催着上班，便告辞堂叔堂婶回了家。
　　
　　时间过了两个多月，其间我一直用电话联系凯的哥哥，关注事态的进展，但尽管我急，可公安局那边不急。有一天，凯的哥哥打电话来说，凯已经被转到殡仪馆了，我们可以去瞧瞧了。我便联系族人，想一起去看看凯，毕竟我们去后谁也没见到。可正赶上采摘棉花的农忙季节，每个人都说那一地白花花的棉花可都是钱啊，怎么能扔下钱去扯闲篇呢？再说路费谁出啊……我不甘心就这样碰撞到一堵堵墙，我试图在这些墙上开启一扇门，然后把凯的亲人们拉进来，于是，我对凯的哥哥说：“你回家一趟，我们商量商量看怎么去看凯才最合适。”凯的哥哥还是回来了，但一见我，却并不提回去看凯的事，而是问我得到的赔偿款应该如何分才对？有爹妈，有凯的妻，还有凯的兄弟姐妹们……我有些诧异，其实我早就诧异过一次，赔偿款到手后的那天晚上，凯的哥哥打开电视，恰好是一档音乐节目，凯的哥哥跟着电视里的歌星唱得很动听，族人们也纷纷评议那些歌星怎么跟没穿衣服似的，在于我，听起来却是那么不搭调儿。这次的诧异让我持续的时间很长，我低着头想了半天，说：“等凯的事处理完后再说吧，凯的命钱，谁也不急是吧？”
　　
　　我一一去找了我的族人们，说恰好凯的哥哥回来了，我们一并去看凯，那么路费自然凯的哥哥会出，不用我们花钱，要是咱们不去，扔下凯两个多月不说，村里的人会怎么看咱们家族啊……我庆幸我打开了一扇门，族人们答应一起去，就这样，我们来到了殡仪馆。
　　
　　只是，我站在殡仪馆的门前，无论如何我都不敢进去，不仅仅是为凯的孩子取名的事，我不知道我进去后，我应该如何对凯言说，他的生命并没有浪费，至少，因为他的命而让他的家人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补偿；我不知道我进去后，我应该如何对凯言说，他的生命并非毫无意义，至少，因为他的命而又让至亲的人们走进了同一所大门，即使这是殡仪馆的门……
　　
　　此时，我呆呆地站在门外犹豫着，我想抬起脚迈进门去，可殡仪馆的门里传出的听起来有些太过于悲伤的痛哭声，却恰似一道门，把我拦在外面，只有门上的那片灰色，闪着光，硬生生地被我扯进心里……

唐吉坷德

在金钱面前，生命显得那么渺小。
一扇门，隔在生与死之间，也隔在生与生之间。
问好楼主。但愿这只是散文。

暮雪

唐吉坷德 发表于 2012-12-19 20:31
在金钱面前，生命显得那么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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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楼主。但愿这只是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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