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11-18 19:36 编辑
壹
早起春寒燕,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随君赴塞西。
丢开手中的诗卷,尚来不及唏嘘,便听得堂门一声轻响。紧跟着,绿衣的身影呜咽着就扑了上来:“瓶姑娘,阴山传来战事,你帮我算算我家相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阴山二字入耳,瓶纱的心便有些乱了,拍拍来人的肩,安抚她坐定,回身去取木简。
身后的女子道述梦见丈夫浑身是血,然后有两个年轻的校尉来送信,说他战死军中,马革裹尸,匆匆梦醒,满脸泪痕。她不知道这梦是否真乃凶兆,却难免猜测丈夫是否出事。辗转听得丹墨坊的瓶纱姑娘有法子帮人算卜关外之事,所以……
瓶纱微微一叹,自打三年前匈奴兵犯雁北,这五原城中的男丁一多半都上了战场,她这铺子的生意就一日好过一日。
瓶纱浅笑不语,摇开手中木简,摊平细视。谁都不知算命如神的瓶姑娘自也为心中之人算卜凶吉。虽已隔数年,桌台青布上的颜色渐已黯淡,却依旧栩栩如生。她伸手轻抚,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便如掺了蜜糖的毒药,既甜蜜又痛苦,点点滴滴,直透心扉。
“仲卿仲卿,想起来,与你已一别整整五载零七月二十五日。
日日相思,屈指数得清楚,只是终究只能藏于心头最深处。
再也见不得天日。
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绿衣女子仍在身后抽泣,瓶纱想劝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毕竟,这满城痴守的女子,有哪一个不曾做过关外的梦?又有哪一个,不是日日生活在这样的恐惧里?
她转过头,随口敷衍两句:“王嫂子莫哭。是凶是吉,等一下看就知道了。”
说着,变换着手中木简,绿衣女子递上写着她丈夫生辰和名字的纸条,瓶纱伸手接过,凝眉细视。而后轻笑着道:“王大哥并无凶事,嫂子你就安心等他领功而归吧。”
时至今日,瓶纱已不记得自己帮了多少人看过千里之外的夫君和情郎的消息。也不记得有多少个女子像刚才那位大嫂一样,不由分说塞了金银在她手上,半是泪半是笑的走出丹墨坊。
当然,也有哭死过去被人抬出去的,那是测出凶兆了良人不在的消息。肝肠寸断的绝望。
但,就算是绝望,总还是有个消息。哪像她……
瓶纱幽幽叹了口气。三年以来,她帮那么多人看到了家人的消息。可谁又能告诉她,她心上的人到底过的怎样。
夕年深宫内院。卫子夫后宫得宠,陈皇后加害不成便欲设计陷害于你,幸得公孙敖相救。你这才幸免于难。马鸣萧萧,烟尘凌乱。那句“忘君珍重”还未来得及出口,一骑红尘便去的远了。
你我同为平阳侯府之奴,平日虽说匆忙数面,却也叫我记得君面深重,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再闻消息时,已是青君首破匈奴大捷,斩敌头颅三千。一战功成,便有了我追随你入塞外边城之举。一晃数载,思无瑕量。
叁
五原城里的百姓都说她会法术。听到这话,瓶纱轻笑不语。若当真懂得法术,她早就倾尽所有去找卫青了,何必苦守边塞,等一个不知心意的良人。
瓶纱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她会的,只是相目之术而已。
曾经,她为他卜过卦。分离年头,瓶纱被思念折磨得不成人形。夜夜相思,随君入梦,她看到他在火光熊熊的帐中与将军讨论布阵图,她看到他奋勇杀敌,铠甲上沾染着无数鲜血,受了伤,咬着牙让军医狠狠拔出剑来……
最近的一次看见他,是在尘沙滚滚的大漠里。朔风飞扬,人马混乱成一团,分不出敌我来,更看不清彼此的脸。她站在尘埃的边缘,眼看黄沙被染成血红的颜色,然后,烟尘散尽的时候,茫茫人海中,再也望不见卫青的身影。
她明白,纵使她千等万等,他依旧不会明白她的情深。她明知徒然无劳,却她始终都不肯甘心。
于是,守着丹墨坊,用算卜替那些与她命运相似的女子们探看情郎的消息,就这样守着。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元朔元年二年春,边关传来消息,说你与将军李息出云中挥戈高阙,兵锋转南围歼匈奴白羊王、楼烦王两部,斩敌数千,取河南之地。一将功成,威临天下,所受长平侯,一时风光不二。平阳公主弃曹寿而投青君怀抱,且卫子夫胜陈阿娇之长夺得后位,君之名更炙。
后来瓶纱终于还是等到了他的消息。京师的官差带来了圣上的诏谕,边关大捷,敌军退兵。天子下令收骸骨,厚葬战死的将士……
瓶纱忙不迭地跑去官府看告示,却被文榜旁另张告示触的眼生疼。大红的告示上清楚的写着,长平侯卫青与平阳公主不日大婚,白衣将帅公主多情,多美的桥段。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倒下去的,也不记得是谁搀起她,送她回了丹墨坊,只记得眼底,恍恍惚惚,全是水。
肆
没有人再来丹墨坊了。那些从战场退下来的男人凯旋还家,当那些永远回不来的人安睡在黄土之下,当城中的女人们脸上挂满了喜悦和泪水,分离已经终结。只有她。相思无尽,面对这塞北漫天烟沙不知何去何从。
瓶纱站在人群中,看着荣归的将士。她到底还是见上了他一面。银甲朱袍,雄姿勃发,气度身姿更胜当年。
依稀故人面,仍是当年初见。
只是他再也记不得她的脸,一声叹息,瓶纱转身,将所有情思湮灭。再之后,再之后的事情瓶纱已经听不到了。
也不必再听了。
她等的那个人还活着,梦里的人依旧活着,只是面对他却感到卑微,他在也不是那个身份低微的侯府家奴。故人依旧在,却换了新面。此刻再次相逢他,那清晰的俊容,足以抚慰这七年来无尽的寂寞。
瓶纱知道,这次转身也许便是永远。
断章
三十年,瓶纱守了他三十年,把人生最美的年华都给了他,而他却从未知晓。伐袭匈奴,故我河山,浮萍半生,最终因病而去。
茂林山岳,卫青墓边。瓶纱来到了他的墓旁住下,用最后的时光陪伴他,这个让她爱了半生的男子。多年的相思随往,
她累了。昔年月下长安,未曾想过许你一世情缘。
漠北,尘烟。雁落霞光的彼岸,我就站在红尘的另一边,而你却阖上双眼,再也,看不见。
仲卿,仲卿。尘归尘,土归土,也要和你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