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阿姨,这阿姨是个神人,祖传的手艺是顶香出马,佛仙全堂。“出马”是由萨满教演变而来的一种类巫术的民间活动。在农村有唱有跳有神调,有大神儿的帮手二神儿替老仙儿要东西要钱,在城市里简化为一神儿为大,插上香火抽上小烟儿,打着哈欠神儿上来就开始整词儿。
阿姨后来又深谙风水,不再轻易给人卜卦。我弟喜欢研究《易经》,他见了这阿姨充满敬畏,以至于显得有点儿战战兢兢,有一次在饭局上让这阿姨盯得手直哆嗦。我逗他,看来你身上也有东西,可惜仙儿不够大,让阿姨给镇了。阿姨后来见了我就问,你弟还怕我么?我说怕得邪乎。又加上一句畏师才能重道。她说,我不希望他怕我,挺聪明的一男孩儿。。。我倒是真觉得这句话并不由衷。这情景让我想起来《橡皮人》里的杨金丽,穿着军统式的大靴子,扬了二正地睥睨一切,然后跟方言说,你变了,你变冷漠了。在远处男女对她的哄笑声中,她却感受到了热情。她吐出来一个烟圈儿,看着他们:“呵,不错的一帮男孩儿....”
阿姨看人挺有意思,很是意味深长,似乎是冷眼观察,然后说出一二句让人摸不着头绪跟诗人一样不着调的话。阿姨称此为话与有缘人,医与病重者。言下之意是听不懂的一为无缘,二为没病。可能是认识久了,神秘感渐渐消失,而这正是保持人与人之间敬畏的方式,人熟无畏。我总能在她眼睛里看到一丝丝杨金丽的热情和浪漫,一丝丝不羁与桀骜。以一种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生物学的角度看阿姨,我并不怕她,也不哆嗦,我觉得她身上毫无乱神怪力的悚人之处,也不象王小波书中写过的那个要蒸肉并佐以大蒜的死去多年的狐狸。如果他活着,我想写封EMAIL告诉王小波,那不叫“死去”,那叫“在深山养性,出四海扬名”。
也许玄学经久不衰,正是因为人们对反道而行的痴迷,而作为道中人,阿姨这些知晓“道可道”,却非要“非常道”的人,他们可能背负了一生的执迷不悟,也可能更受其累。跟阿姨聊天,我说命不能改,运可以变,是这道理么。阿姨说是啊。我脑中会出现一幅很奇怪的景象:一个小镇,一辆破旧的大汽车拉着一群人行驶在狭小的路上,沿途是房屋与树木。两边是一座座破旧的院落,偶尔经过一个乡村级的娱乐场所,我甚至看到那庸俗的金属装饰着小楼里包裹着一群庸俗的人。车上挂着一只表,时钟在行驶中走动着。有人提着破旧的行李下了车,他走向其中的一间屋子。似乎人生就会如此定格。有人不甘地望着前路,两旁的风景并不能吸引他们的注意,他们在等着这辆车驶出这个小镇,或者在某一处遇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车继续颠簸,峰回路转,我看到车外的景象大变,出现了一个座座颜色各异排列相临的房屋。第一间是黑色的,院里跪着三个黑人,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虔诚地跪在地上做着祷告。司机问有人下车么。我的目光看着远处,远处在一片豆沙色错落有致的房屋尽头,横着一条大道。它垂直于这个村落,它驶向于未知的世界。
有时跟我弟聊《易经》,我这个实用主义者与他这个理想主义者经常会有冲突。对于读书,我倾向于一目十行,一读十年。有些书是需要人的经历阅历来渐悟的。第一面你看不懂它,觉得它深不可测,那就等你成熟了再回头看它的浅显。背书,摘句,复述,赞叹,都不如消化,顿悟,总结。一个不能总结的人,力证了一个结论:他看不懂。书比他复杂,他比书简单。
我问他,何为“易”,他会从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开始说,我等不了他说到六十四卦,就想打断他,说到底“易”即是这天地间的规律吧。我一直觉得,“道”即规律,“儒”为论证,“释”为解析。事物在变化莫测中总有着它的盛极而衰,否极泰来,我们以儒家的仁爱来对抗天地不仁,大道无情,用释家的诸法空相来解析世间的因果相生,悲喜随缘。
我弟会看着我摇摇头说,你太心急。我说我只是不想被其所累。他说,一点儿都不累,只是你站在门外觉得玄之又玄。到底是谁心太急呢,又是谁在玄之又玄里呢?我们其实都在门里,我无非站在这花花世界里看的是道可道,他无非是站在那部周易上看的是非常道。如果这大道是幻象,我们无非投射的是自己的浮燥。
一个无中生有的世界,徘徊在这玄之玄规律的人们,是否要被这天地之间的大道嘲笑无知与浅薄呢,而我妄自推测阿姨们的背负与反受其累,是否也是我内心的无知与浅薄呢?
我确实佩服著书《道经德》的人。《论语》,是人看书,可以在“子曰”里捡个乐儿,会个意,微个笑,讨句巧,而《道德经》,是书看人。其人(不管是不是老子)能用五千言将一句大道至简推演出种种规律,不得不让我愧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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