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黄昏,冬日的黄昏来得特别早。太阳像个暮年的老人一样早早就挪回了它的家。天泛起了黑,感光灯逐次亮了起来。我从另一个城市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车停到站,下车。一群穿着校服满脸稚气、又写着飞扬青春的男孩女孩一窝蜂地从对面的一所伸缩大门拥挤着出来,整条街都沸腾起来。
叽叽喳喳,嬉笑打闹。有的骑单车,有的步行,是一群高中生,那所大门的大柱子上写着的字告诉我的。他们有的打着口哨摁着车铃,一路悠扬。我被他们簇拥在人群里,周身都觉得鲜活起来,就像枯藤沐了春雨,顶出了满枝嫩丫一样。女孩子三三两两并排着,勾着手臂。宽大的校服让她俩的背影更显单薄与瘦弱,但青春却咄咄逼人地穿过校服透射出来。
在他们这个年龄,我们也穿校服,而且有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穿着校服——肥大的,极不合身的左胸印着中文校名,后背肩膀部分用校名拼音的首字母标识的校服。十六七岁的年龄,已经知道臭美。女孩子穿了漂亮的衬衣是一定要让周围的同学知道的,最惯用的做法是将衬衣的衣领翻出盖过校服的领子,拉链会拉到很低。有时一放学就将校服脱下,两袖子揽腰一系,衣服就遮过臀部。里面的衬衣将那削瘦却自以为是苗条骨感的身躯显现出来,走路特有劲儿,发辫在脑后一左一右地强烈摇晃着。
那个时候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减少穿校服的机会。周一升国旗,全校学生统一穿校服,上衣和裤子。就有同学混水摸鱼穿颜色与校服裤子相近的便装,被800度近视的老校长像猎物一样从队列里揪出来,升完旗后站在国旗下检讨。男同学居多,有个男同学口才好,文采也好,站在国旗下的短短几分钟成了他表演“脱口秀”的机会,感人肺腑,义正辞严。下次,照样穿便装,照样慷慨陈词,感人肺腑。有次作文课的题目是《我的理想》,一个女孩竟然写道,她的理想是哪天就可以不用再穿这讨厌的校服。全班轰然。
只要天气不算冷,一放学,男同学将校服上衣三下五除二脱掉,揪着衣领甩在空中,左手伸进口中发出响亮的口哨声,呼唤着三五朋友。有的男同学将校服上衣散漫地搭在车把上,骑着单车呼啸而过。
却偏偏有个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女孩似乎对校服情有独钟,她不穿校服的时候太少了。走路总是含胸驼背。有一次我试探着问她为什么,她对着我耳朵悄悄地说道,“我的胸部长得比你们大很多,难看死了,怕你们笑话我,只有校服才能掩饰一下。”
班里的捣蛋大王被班主任从教室的玻璃窗窥见弯在课桌下抽烟,班主任一进来他赶忙把烟倒夹过来藏在校服袖子里,个子很小的班主任老师就坐在他旁边那个空座儿上,微笑着看着他说一些与学习无关的话,也不训他,直到他的袖子开始冒烟才狠狠地批了他。
宽大的校服也是“藏污纳垢”的绝佳地方。有个男生竟然怀揣着两只小兔子在他的校服里面走进教室。校服里也是放干脆面、面包、金庸古龙武打小说最好的地方。收录机会塞在校服里,耳机从袖筒里穿过塞在耳朵里,用长头发堵着,闭着眼睛跟着跟不上节奏的音乐唱郑智化的《水手》,唱华仔的《一起走过的日子》。
那时候怀着梦想、理想、幻想看着台上刚转入校的年轻女老师,羡慕她可以穿着将腰身裹出线条的漂亮衣服,羡慕她叮叮咚咚的高跟鞋。看着音乐课上二十几岁的男音乐老师穿着棒针织成的宽大的乳白色的毛衫抱着吉它唱着听不懂的英文歌曲,与他一起闭着眼睛沉醉。有个刚结婚的女老师,一天换一套衣服,从来没有重样儿,上她的课更多的我们是期待教室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所有的人——男生女生会同时发生高分贝的“哇”声,戴眼镜的女老师就会红了脸,微笑着走上讲台,最瞌睡的捣蛋鬼都会全神贯注,坐得笔直。
讲台下边那宽大校服里有科学家的梦,有文学家的梦,有蠢蠢欲动的青春,有压抑不住的思潮,有焦躁不安的心,穿着校服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老土,难看,走在街上都匆匆地,心里在埋怨着“每天穿这身有未成年身份标志的服装。”
而我,现在,站在另一个城市的街头,看着这些捂在宽大的校服里股股涌动的青春,犹如我曾经厌倦了无数次,急急让它流走的时光,那样地渴望、追念、疼痛又无奈。我的眼睛里写满顾虑与忧愁,还有我那张覆盖着三四层化妆品才会略泛光泽的脸。再着扔在柜子角落里曾经的校服时,我不是在擦玻璃就是在打扫房间。我伫立在风中,伫立在黄昏,伫立在那条喧腾的街上,忽然有冰凉的东西滑过我的脸庞。
(燕子重写修改过了。原本想烦雷版主指示,但他想考考燕子。动了个小手术,请大家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