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静地等候在梧桐之顶的天空,仿佛疲极后撂在琴弦上的无名指,闲散的,从容的,如芦花落尽后的湖泊。风里已隐隐有了些些雪意,或者更北的北方,雪绒花已落在了少女们的笑魇上,只等伊人呵气如兰,为这个初冬添一些暖暖。
数叶子。数梧桐衰残的几许诗意。一片,两片,三四片,风吹过来,风吹过去,如此往往来来,何曾有纤毫染在窗口,染在水袖留白的虚空里。不是黄昏,不是细雨,不是点点滴滴的冷,也没有枯瘦的宋词,以及宋词的轩上轻弄花黄的清影。有的是小巷里蓦然响起的梆声,有的是豆腐老人重而不浊的咳,以及狗儿不堪其扰的烦,咻咻复咻咻,此后终于寥然。
靠在椅背上,望不到天涯,甚至望不到脊瓦的那一畔。轻轻拂去夜里键盘上甫落的埃尘,让眼前的蓝屏展开眉眼,一二三四五,如此种种之后,网络上的往事红尘如春江潮水般涌来,看看哪些是缓的,哪些是促的,总得执笔于楼台近水的一端。忽而一个Q上的灯光亮起,却早已人去台空,只有两行小字如萤,当一览无余,当针芒刺到眼里,我能感觉到,周身的血齐齐拥向心头,“大哥,本来我还想多瞒几天的,可医生说再不开刀再也不行, 我得的是脑癌,脑子里有个肿瘤,越来越大,再不开不行了,可开也有危险.只有百分之几的存活.”、“ 最近我是疼痛间隔越来越短,已熬不过去了”、“ 下周我就就开刀;要是我死在手术台上我就不来再说话了……”——万丈深渊跌落,几乎是刹那间漫天金星在眼前爆燃,用手指掐住额头,闭上眼,须臾再看,并非梦里,情不自禁,浑身颤成一团。
这个孩子我相识于网络,大约在三年前的时候。他一直叫我作大哥,一直一起弄着一个不死不活的坛子。我曾问他,相对于网络,生活才是根基,不要沉溺。他说,他尾椎骨摔断,很重很重,每天只能趴在床上,不来上网还能做些什么呢?辞了工作,散了爱人,日日在微光里等待下一次,再下一次的手术。扼叹之余,我还是为他感到一点点释然,能生在一个江南的殷富之家,至少不会为此后的疗治和生计发愁,像蛙哥,劲草,若水那样的境况不是更令人心乱如麻嘛!我叫这个孩子为C。
C最近一年来常常晕倒,然后常常痛痛地说起他的爱人。我问过他,为什么伤了筋骨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晕厥呢?他发过来一个无奈的表情,怪怪的。就像对于C的牵怜,我一向是一个痴钝的人,分不清网络和现实里的朋友有什么不同,只希望大家都好,都不要有什么莫测的苦楚,这便使得自己的生活中平添了一些感伤,当他们受到伤害的时候。就像棠小山的亡故,留一团乱麻在我的心里,这些日子,每刻都在纠结,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帝要把这些不幸加诸在我的朋友身上,而不是我?C最近住院我是知道的,他抱怨我不去弄他的坛子,而其实久作嫁衣的彼此又何尝不明了呢?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我还是最担心他的手术,他说这次要取出他体内最后一根钢钉,哪里想到,在这初冬里的某一个清晨,我等来的竟是这样一个令人魄散魂飞的噩耗!
百分之几的概念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想,此后,三天,五天,抑或半个月的光阴里,我将度日如年,我不知道等来的是什么,但我怕了。六年前,老屋的窗下,阳光绕过窗棂,照在那个我唤他外公的老人身上,亲人们为他一口口喂水,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能勉强地咽下,却依然不能醒来。我握住他枯槁的手,我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唤他,可哪怕是一声呓呓地回应都没有。他的抬头纹开了,他的眉头拧成疙瘩,他的额头上浸出一层又一层细密地汗珠儿,亲人们说不成了,我泪水滂沱,我说不,他会回来!那一刻我想他是孤独的,无助的,一定想抓住些什么,可我的手明明给他握着,他沉下去,一直沉下去,来不及睁开眼睛,再说一声:我渴!
狠狠地绞住手指,C才那么小,C当然不会,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但C说让我等,C说也许他将永远再不能回来和我说话,不能哭,真的,C吉人自有天相,他会好起来,他会再次嘻嘻地来问候他的大哥,C,远方的你会么?我会等,我会一直等下去。C啊,我跟你说过北方的雪吧?你说你的城市只有雨,哪怕是冷到彻骨,天上飘零的也还是雨。你的城市有一条河,你的河畔有一栋大房子,你的大房子里有一个善良的你,你不要沉默,也不要爆发,我真的相信你的城市,你的医院,你的手术台上站着世界上最好的医师!不会痛,你放心,那一天会过去,然后,你再问我关于北方的雪,在雪下簌簌而响的步履。
云飞走了,风依然轻揽着黄叶。阳光驱扫阴霾,我早知道一切自会如斯。同在蓝天下,同在阳光普照的世界里,C的窗口也似,也似我在北方之北的北,看叶子滑过窗台,不冷,北方的冬天才不冷,在冷的冰的霜的檐下,在檐下窗内的某个角落里,一定有一盆火,或者一个喘着粗气的火炉,在火炉之侧的我,一定如约打开电脑,一定是你,C,顽皮地跳出来,说,大哥,北方之北,那明媚如昔的雪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