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笑 于 2012-4-4 13:23 编辑
早就想说说魏晋时代,这一个特别而可爱的时代,有着怎样的独特风骨独特魅力。
这个时代,是崇尚清名清誉崇尚名士风范的时代。从建安风骨的慷慨悲歌,到正始之音的玄谈绝倒,从避世的竹林七贤,到把士气引领到庙堂的王谢世家,再到彻底避世的桃园陶令,这五个时段是一直延续着士气博古风范。建安之始就有大大小小的文化沙龙,到正始而后,以嵇康阮籍为首的士子们开始深入老庄的思想清谈玄理,此后清谈风气大开,一直延续整个魏晋时代。当时的谈玄者能人辈出,有个殷仲堪人称殷中军的,谈玄很是厉害,曾对人言道“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舌本间强啥意思,按我的理解大概是言语木讷思路滞涩,没了无源之水说出的话乏善可陈,可见《道德经》在当时是多么被人重视。这个时代可以说是真正的道家时代,士子们完全引领了文化潮流,人们重名而轻利,个性舒放洒然,权贵可以为名士折腰,庶子可以评清谈之长一跃人上,身无长物者亦可纵酒吟诵《离骚》而为名士。
这是个不被钱权奴役的时代。这个时代没有宋真宗的那一套“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蛊惑民心,套牢了读书人;没有程朱的格物致知,存天理灭人性用理学禁锢人们的脑袋;孔子的“克己复礼为仁”礼法不逾的思想也已经被淡化。人们崇尚美崇尚自由,崇尚天性的回归,臧否人物完全凭个人的丰神气度和才情。谢安就是这样一位极具人格魅力的人物,大诗人李白就很崇拜他,该人气度恢弘,风雅超绝,连手握重兵觊觎皇位一直引而不发的恒宣武,一心要杀掉绊脚石的他,却远远望着谢安入得门来的姿容情不自禁赞叹道:“吾门不见此人久矣”.这位曾咏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家伙纯被谢安的风神气度所慑服,由人格的崇拜转而生出敬畏之心从而抑制自己的贪欲。个人魅力也能影响政治局势,这种现象也只魏晋时代可见。
这个时代的文化也相对繁荣,书法大家层出不穷,辞赋华章累累迭出。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俩书法成就标榜千古,左思的《三都赋》十年磨一剑一时洛阳纸贵,人谓画绝、才绝、痴绝的顾恺之天真烂漫,其《女史箴图》、《洛神赋图》被誉“传神写照”。此外尚有建安七子的风骚,正始之音的繁盛,陶渊明的隐逸精神……人们思慕道家风范崇尚逍遥,不少大家纷纷注释《庄子》、《老子》,以析理深度和文采见长。将这功夫做到极致的是裴頠、郭象,世人都晓郭象却不知内里乾坤,《世说新语》刘庆义称向秀注《庄子》“于旧注外另为解义、秒析奇致,大倡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卒。”后来者郭象“为人薄行,有隽才,见向秀不传于世,遂窃为己注,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其余诸篇,只定点问句而已。后向秀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看来,才华丰赡的向秀果真“深心托豪素,探道好渊玄”,不辱“竹林七贤”之美誉,甘于淡泊不慕名利无欲无求,却被郭象钻了空子,无意间使竖子成名。
这个时代,世人的审美观价值观大同,人格少了束缚和压力,得以最自然最健康的状态发展,因而,也造就了一大批可爱的人物。这些人物人品高洁,追求清旷洒脱的人生境界。最有代表的是竹林七贤,阮籍清通玄远,可以从他登苏门山遇孙登,以啸音呼应得见;还可从率意独驾,路尽车穷恸哭而返得见。嵇康矫爽清举龙章凤姿,颜延之言他“立俗忤流议,龙性谁能驯”,虽被诛也被人美化为尸解而仙。顾恺之在他的《嵇康赞》里说,徐宁夜半听到室内有琴音,很奇怪问鲍靓,鲍靓说是嵇康操琴,徐宁言嵇康已经被杀,何以琴?鲍说:叔夜迹示终而实尸解。可见世人多么喜爱嵇康。此外还有山涛的璞玉浑金,刘伶的乐托之性,王戎的简约……名士之风范是一个人的符号,一个人的境界,这个时代的人懂得活出境界,活出风骨,他们是恒星,有自己的光芒熠熠生辉,而境界与风度,是需要别人如行星一般围着他转的。这里有赍志林泉甘于草木同朽的逍遥者,也有度识过人立身廊庙的和光同尘者,其才情与个人魅力,足以引领时代风骚。将名士风范延展到极致,将隐逸精神发挥至大成的陶渊明,不但独往之境彪炳千载,还推广发展了五古,在文学上作出巨大贡献。魏晋风骨真真造就了文学艺术的高峰,也造就了百代风流。
这个时代是自然舒展本性,张扬个性的时代。没有哪一个时代如这个时代令人释放本真的善与美。皇帝可以和大臣自由调侃,妻子可以和老公任情放诞,宰相可以视金钱为阿堵物,庶人可以劈手掼物以诟权贵~~~
晋元帝得了皇子普赐群臣,殷洪乔上前致谢说:“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厚赉。”中宗回他:“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这位人格上有些缺陷的殷洪乔曾经把别人托付的百许函书悉数扔到水里,且口中念念有词“沉者自沉,浮者自浮”。用现在的话讲,此人没信义没担当,这事儿做得有点儿缺德。可这样的一个人也能跻身庙堂,弄出贻笑大方的糗事儿。最搞笑的当属晋元帝,他竟然顺着原话揶揄了殷洪乔,说皇子诞生这好事儿哪能有你的功劳?这么宽松的朝野,这么风趣的皇帝,哪个朝代还能找出来呢?
王浑与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前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不可啻如此!
这里的参军可是王浑的弟弟,妻子和自己的老公调侃说假如当初嫁给你的弟弟,生的儿子还不止这么好呢!这话放在现在也不是随便说的,避嫌之余还要顾虑老公脸上能否挂得住。可这位美娘子大哧哧风情洒落,全然不顾这一切。他们的儿子王武子,乃是“看杀卫玠”美男子卫玠的舅舅,那在当时也是极俊爽的一个人物,死了以后文帝还号令从者一起学驴叫以慰亡灵。连皇帝都肯投其所好,可见王武子不是一般的人物,他的娘竟然如斯放诞,我惊讶于那个时代夫妻间共容的空间如此宽松,更惊讶于王浑的洒脱,他若没有那份无私与无猜,此女子再娇憨与可爱也不敢开这个玩笑。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种为人所称道的美德,在这里似乎也挡不住最纯真最自然的天性之美。
以清谈之名名动天下背上误国这个黑锅的王衍,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好洁之士,可偏偏取了个爱财如命的老婆。这女人才拙而性刚,聚敛无厌,好干预人事。王衍好清谈玄远,常常讨厌老婆贪浊,口不言“钱”字。这女人心眼儿多得很,你不是讨厌钱嘛?口不言钱字儿吗?那好,我就让人用钱币绕床铺一圈堵死你,不留一丝空隙,看你怎么下床?王衍早起为钱币所阻,急得大呼:举却阿堵物!终就没有说出一个钱字。看罢这些你会笑,笑这婆娘还真有心计,居然有闲心戏弄自己老公。王衍在朝堂上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这样的一个人竟有如斯“洁”癖,视金钱如粪土,按照明星效应,他以下的朝臣应该会学他轻利好洁,即使此人身背误国恶名,此一处人格,我是非常敬佩的。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与族人小有龃龉,被人劈手掼物砸个狼狈而出,上车了还与惊讶的王导开玩笑说:你看我的眼光,乃出牛背上。这份自嘲与豁达,真可以让后世的为官者汗颜。
这个时代,人们不仅情操高迈,还乐于实践自己的价值。
庚亮曾得一匹宝马“的卢”,有人告诉他这马虽是宝马但却妨主人,建议庚亮卖掉此马。这场景跟徐庶为刘备相马并劝说刘备弃马一节及其相似。庚亮却认为卖了此马“复害其主”,凭什么为了一己之私将祸患转嫁于他人......终于没有卖得此马。世人都晓损人利己,在庚亮这里我们倒是看到了损己利人的美德。我总感觉这种美德并非是什么高风亮节,主要还是来自于知耻感。礼义廉耻国之四维,那一个时代的人们即使自由放旷,但对于儒家的思想精髓还是坚守的,这一份自省和自警到特别令人起敬。
阮光禄曾有好车,借者无有不应,有人葬母欲借车而不敢言,阮闻后大叹: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为车为?竟然烧了车子。真乃豪举!这相当于主人有辆宝马,车主好客谁都可以借用,偏偏一个遇到白事的主也想借车用,就是没好意思张嘴,车主因为有好车令人生赧,自我价值没有实现,于是决然砸烂了爱车......这样的举动现世里能找得到吗?我想应该是坐在宝马车里心安理得得享受别人艳羡的眼光,也许买车的银子还是纳税人的银子,全凭“车而优则贵”,除此之外还要昂着头颅绝尘而去,留下一趟烟灰给众人吃,管你眼蓝不眼蓝。
在这个虚荣心泛滥的拜金时代,小我大我已经没有概念。那个时代每有高尚隐退者,富豪与当权者无不敬仰之至。郗超听得戴安道隐居,在剡特地巨资百万造立居宇,甚精整,以至于戴安道感觉如官舍,少了隐逸的自由。究其始,那个时代的人们还是向善向美,仰慕高洁之士,以崇尚高尚的人格为时尚。已经卸任的王子猷听闻某一大官儿笛子吹得好,水陆相错之时着人上岸邀人家吹一段儿,那个狂劲儿不是吹的。不想那位官员下马据胡床真就为王子猷遥遥吹了一段儿,两人不交一言,默默感应,笛后各自奔程,可谓你邀我吹笛是瞧得起我,我亦全你名士风度。这份洒脱劲儿除却魏晋,还能看到这个景儿吗?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现如今社会,逐利的疯狂劲儿已超越任何一个时代,古风文脉不存,维系的精神链条文化链条已经断代,人文精神严重失落,世相从未有过的多变离奇。物质的丰盈反而缺失了许多精神层面的东西,甚至那些惯例和习俗,纤细的赖以依托的东西也渐渐消亡。商品时代科技时代的发达太过于利字当头,使精神构建的一切,在充盈的物质基础强大的拜金意识面前可怜到拾不起来。
而魏晋时代,这个中国历史上真正的贵族时代,这个以放达、通脱、清简为人文精神的士子时代,在历史的长河中便犹为特立独出。那优雅的风度,那士子风骨,即使战乱频仍生活动荡依然薪火相传了数百年。如今再回首这段历史,这些逸闻趣事是多么生动,那些“留骨而贵”的人们是多么可爱鲜活,而时代又是多么令人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