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说,我在娘胎里就是一个调皮蛋。她怀我八个月的时候,我就在她肚子里拳打脚踢,弄得她白天干活、晚上睡觉无法安宁。从母亲肚子里出来那天起,一直到我周岁的那天止,我都是白天睡得天昏地暗,一上灯,我就开始了唯一的工作——哭。我工作得很辛苦,很卖力。每天刚落黑,我有能耐哭得石破天惊,哭累了,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到天亮的时候,我已成了一只又饥又累的小猫在叫了。我出色的成绩,改变了母亲的生物钟,她白天陪我睡觉,晚上成了我哭声独奏的最忠实的听众。我满月的那天,母亲就下地干活了。从那天起,一家人除了白天下地外,晚上又得值大夜班、小夜班。 我喜欢有风有雨的黑夜,这一癖好是二姐在无奈中发现的。那天深夜,屋外风雨交加,我那经久不息的哭声惹烦了二姐,就抱着我钻进了黑咕隆咚夜色里。她以为这是治我的毒招,万万没有想到我居然兴奋地笑了起来,抓住她的羊角辫使劲地扯……后来,毎缝这样的夜晚,父亲总是带着斗笠,用蓑衣裹着我,满村子的转悠,我的哭声就自然变成了笑声。只要听到我的笑声,前来保驾护航的大姐和二姐,也总是凑过来逗我玩,嘴里还嘀咕着:“你这个磨人的精。” 我八个月的时候,就和父亲开战了。这是我们父子之间唯一的一场战争——那年早稻开镰的一个晚餐,母亲筹备得很丰盛,香喷喷的白米饭,没搀一点儿杂粮,有鱼还有肉。父亲兴奋地往他两个宝贝女儿碗里夹菜,我突然向二姐发起了攻击,一爪子过去将她的饭碗掀翻在地。二姐心心疼在地上拣饭菜,我一泡尿不偏不倚地从她的头上浇下去,二姐哭了,而我却在笑。父亲生气地用巴掌扇我的屁股,我用小巴掌扇他的脸。父亲一边躲闪,一边说:“这小子要成精了。” 周岁的那天,家里人为我举行了抓周仪式,我一手抓笔,一手抓书,其余的东西统统被我扔到地上。父亲心里很高兴,却用手指点着我的头说:“我也不想你有多大的出息,看你这个样子,长大了别当土匪就是天大的好事了。”那天晚上,屋外又刮风又下雨,父亲照例戴斗笠,穿蓑衣,准备抱我出去转悠。走近一看,我在母亲怀里睡着了,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手里还握着书和笔。“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父亲说。 我的童年,很不幸地赶上了大饥荒年代。从我开始记事时起,饥饿就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我永远忘不了大姐、二姐领着我在山野中、小溪里觅食的情景,那荠菜、那鱼虾、那山楂和猕猴桃……都是大自然给我们的恩赐,到如今仍是我甜蜜的回忆。因此,我的许多故事都与饥饿结下了不解之缘。我的食量特别大,饿鬼总是没日没夜地缠着我。青黄不接的时节,我吃光了自家菜地的黄瓜,又猫着身子钻进别人的菜地,躺在地沟里饱食一顿。有时,我还溜进邻居家的厨房,把食物一扫而光。秋天是我最向往的季节,我可以跟着大姐、二姐上山采野果,还可以独自出门,去偷食生产队的山芋。我能一眼看出藏在土里的山芋哪一棵长得最多最大,能极麻利把它们从土里掏出来,然后埋在已经烧得滚烫滚烫的沙子里,再靠着大树美美地睡上一觉。睡醒后,就有滋有味地吃饱了回家……因此,我坏孩子的名气越来越大。村里的男孩女孩一碰面就叫我“馋鬼”,骂我是小偷。我气极百败地追赶他们,把妞妞推进了粪坑,用石头砸破了猴子的脑袋,鲜血从他的头上一直流到了脚跟……我为此吃够了皮肉之苦——我被父亲罚跪过,一跪就是几个小时;也曾被吊在门前的桃树上暴晒,汗水顺着脚丫往下流,湿透了下面的一片地;最严酷一次是,父亲扒光了我的衣服,用一把竹丫狠命地抽,结果是这些竹丫荡然无存——要么钻进我的肉里,要么被打飞。母亲含着泪,把细小的竹丫一根一根地往外拔,又用紫汞涂满了全身,我变成了紫色的人儿。大姐和二姐也流着泪,不住地将又大又红地山楂往我嘴里塞。 我每次受惩罚的时候,从不躲避。像一根木桩定在那里,不吭声,不流泪,这是父亲越打越气的主要原因。事后,他对母亲说:“猪和牛挨打后又跑又叫,天底下哪有这个死木头一样的畜生。”一连几天,父亲都让二姐在家陪我,见我坐卧不宁的样子,二姐伤心地流着泪。她对我说了许许多多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意是父亲是很疼我的,只是我让他太失望了。她还告诉我,父亲母亲最爱面子的人,你拿别人的东西,让他们丢人了,以后千万别这样……只要你听话,爸爸、妈妈,还有姐姐是不会看你饿肚子的…… 我伤好之后,食量依然不减。可是,我发现家里其他人饭量都减了不少。再后来,我又发现他们都在吃野菜,大姐二姐变得又黄又瘦,父亲的胡子也变得稀疏而焦黄,就像秋天墙头的枯草…… 不久,我上学了,开始了我勤苦的学生生涯。86年的那个秋天,我成为了山村里第一个跳龙门的人。可是,这年放寒假回家,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父亲。寒风中,我看见一座新坟静卧在山坡上,父亲就长眠其中。母亲告诉我:父亲在临死之前,不停叫唤着我的名字,他怕耽误我的学习,再三叮嘱不要把他的事通知我……事隔二十年,我的二姐因车祸在我怀里艰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感受到她的身体渐渐地凉下去,凉下去。我没有哭,也没有流泪,我只觉得血液已经凝固。悲痛,极度地悲痛,就像巨大的石磨压在我的心头,让我近乎窒息。 眨眼间,几十年一晃而过。我从杂草丛生、渐渐低矮的坟头知道,父亲和二姐已经越走越远了。有人说:地上少了一个人,天上就多了一颗星。今夜又是星海茫茫,哪一颗是你哟,我的父亲,我的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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