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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有架老风车。
记事开始,稻谷从田里一担担收回,太阳底下暴晒两三天,最后进仓之前都必须经过老风车的筛选。那时候父亲站在前面不停地摇动着老风车的把手,母亲在后面用撮箕一次次把坪里堆得像小山丘一样的稻谷铲起来送进老风车的大口。风车的风箱正对着门前的土马路,那些细细碎碎的禾屑在黄昏时分随风飘舞,空气里弥漫着一些稻子的香气。遇着有行人路过,父母亲便停下来歇息一阵。
而我最好奇的不是在当时父母亲并不和谐的婚姻生活中,为什么能将这一连串动作中配合得如此默契?甚至连额头的汗水也似乎在同一时间滴下,连罕见的笑容也在同一时间绽放。仅是因为丰收么?我好奇的也不是老风车在父亲的不停摇动下,为何能发出那样有节奏的吱吱呀呀近乎歌唱的声音……这些,在幼时的我,都不曾引起思索的渴望,或者说,那时间,我尚不懂得思索。
然而,在某个暮色笼罩四野、坪里的“小山丘”终是一点点变小、父亲燃起一根烟正准备休息的时候,十岁的我追随着烟雾升腾的方向,又看看老风车“肚子”下面从另一个出口吐出来的一些稻谷,忍不住问父亲:“爸爸,为什么有些稻谷从前面的嘴巴流到了箩筐?有些却会从中间的口子流到坪里?”想必当时我的表达不甚清晰,父亲沉吟片刻,对我说:“你去捧一捧,看看地上的和箩筐里的会不会有什么不同?”我照做了。除了感觉地上的比较轻一些外,并没有发现别的区别。父亲却说:“正是因为这一点区别,它们就不能进仓。因为都是一些瘪谷,一层皮内并没有丰实的大米,只能粉碎了喂猪。”其貌不扬的老风车竟然有如此而已神奇的功能?它能辨别稻谷的真伪?从此我对它另眼相看,甚至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长大后,离开了家乡。离乡之路便越走越远,总是用迷惑的双眼打量着外面世界的种种变迁,用敏感的心感应周围因为先进和发展所带来的种种日新月异的变化。生活圈子没有扩张,思想的小船却一步步游向了曾经陌生的边缘。记得那个早上打开办公室的门,我习惯性的第一时间先走向传真机。拿起数张传真资料稍作浏览,有些惊惶失措。只见上面密密匝匝写着的都是一些“策反”言论,诸如*****应受保护、诸如进步人士被党毁之类……首次面对这样的传真,我以为那些白纸黑字仿佛群魔乱舞,大白天向我露出狰狞的面孔让我有些窒息……仿佛做了错事般,不敢仔细去看,我匆匆将它们塞进了碎纸机。看着它们一点点变为碎片,心才一点点安静下来。却不料,后来的许多日子,类似传真总是陆续进来。见得多了,我也开始从容,拿到手上便直接安排它们一轮“消亡”的命运。无意中与朋友提及,他的回覆却又让我有些意外,他说:“类似信息,如果在我们这个圈子被接收,是必须采取追根究底的措施严肃查处的。你们处在偏远之地,不予理睬将其毁灭倒也不失为正当之举。”最后朋友很认真地告诉我:“这就是网络,也是现实。你会身不由己地被迫接收一些或错或假或于你个人并不重要的信息,如何分辨,如何拒绝,如何排解,将成为你在今后所有日子里都必须随时面对的功课。”我在似懂非懂之际咀嚼着他的这些话。
离乡多年,深知农村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诸如此类犁田、收稻基本上都已经成套机械化之类。无独有偶,去年回去,再见父母又把已经苍老得失去原有的木色而只见层层斑驳的老风车抬至坪里重复多年的动作时,我的诧异无以复加。“爸爸,不是都用收割机了吗?怎么还用风车来车这些谷?”伴随着一种不可理喻的表情,我对父亲提出了这个问题。父亲笑笑,并不意外我的表情我的问话,只是平静地回答我:“傻妹仔,收割机收回来的稻谷用以喂养牲畜则不必要另外再车一次,如果是自己吃的,必须要用风车了。只有风车才能把那些瘪谷清理出去,才能让进仓的稻谷看起来更干净……”也就是说,这几十年,无论发生了多大的变化,父母亲并没有让老风车“卸职”,他们坚信只有经过它的“审核”,才能放心地把那些稻谷变成大米使之成为自己的果腹之粒。那一刻,内心的震撼多过感动。
或许,短见薄识是我的最佳状态描述吧。既无识窍知机的本能,又存一叶障目的恐慌。物欲横流的今时今日,无数错综复杂的信息纷至杳来,总是让我目不暇接,不知所云,又不知所措。与大多数人一样,总是企盼入山有樵可问,却又总在千人一面的深滩里如履薄冰。或许我们都有过多次被买又被卖的悲惨经历,于是,对一切都开始在信与不信的边缘徘徊;于是,我念念不忘家里的老风车,我歆羡钦佩父母亲对于老风车矢志不渝的信任;于是,我日夜祈祷在自己的心房增设一架老风车,务实去华,返璞归真,尊重并拾取真正厚实饱满的稻谷,去除所有仅被稻壳包裹的空虚瘪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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