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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儒跳楼了,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听到这恶噩时,秦建国离开林家还没多久。
当老婆呜咽着打来电话,秦建国竟没多大惊奇,只长长叹了口气。
汪小芬火了,又哭又骂,日你妈!都是你说过要出事要出事!这下你高兴了?你妈个逼的乌鸦嘴!出,出!出你妈的个逼!烂乌鸦、丧门星、王八蛋!我日你屋先人……
秦建国没理会激动得失控的老婆,又叹了口气,挂了电话往林家赶。
是的,他说过林儒会出事,只没料到会出得这样大,来得这样快。
那还是在半年前,国庆节那天。印象太深了,林儒当时那声低沉、痛苦的嚎叫让他悚然心惊。那沙哑,悲戚,愤懑,充满绝望的叫声,曾几次在他梦里响起。
那天他和老婆到林家吃饭,林墨臣照例絮絮叨叨数落着林儒,昨天的英语题错了三道,那本来是可以不错的,怎么如此不用心?简直是屡教不改,说不定关健时刻就只差那两分。今天早上的鸡蛋也没吃完,太娇气了,象个什么男子汉?身体不行一切都免谈。跑步也没坚持,没志气的东西……
林儒几粒几粒的拨着饭,低着头一声不吭,泪水滴滴答答顺着脸流进碗里。林墨臣更火了:还有脸哭?你还有理了?我今天都还没来得及说你!我……
那声惨嚎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低着头的林儒忽然把碗一搁,用手在桌沿上使劲推了下,木椅就“吱”地向后滑退了尺来远,他弯腰低头,双手顺势捏成拳头成八字形向下狠命一摔,嗷——,闷沉粗哑中仍有丝丝嗓音尚未发育成熟的幼嫩,象极一头笼中幼兽在嘶吼,凄厉惨痛。秦建国惊得差点跳了起来,还没来得说话,林墨臣已拍桌怒斥:嚎啥嚎啥?你还长性了?看我不……
一边坐着的蓝晓玲和汪小芬早已跑过去,一左一右拉住林儒擦眼泪拍后背,心肝宝贝忙成了一团。
自然,一阵忙乱后,蓝晓玲和林墨臣又低着嗓子吵了几句,怕林儒再闹,两口子尽管双目喷火,却都尽量克制着音量,恨恨而罢。
回家后秦建国就对汪小芬说了,这样下去林儒会出事。汪小芬很不以为然,说林儒那么乖的娃娃哪里会出事?简直是莫名其妙,一派胡言。
秦建国说就是因为林儒太乖了才会出事。见老婆又想张嘴责疑,就给她分析:林儒实在是太乖了!乖得让人担心。我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对吧?别说发脾气,你看见他顶过一次嘴没有?听说他打过一次架没有?没有吧?男孩子乖到这种程度绝不是什么好事。就说今天吧,要是林儒把桌子掀了或者是干脆大哭大闹一场反而会好点,这娃娃压力太重,偶尔发发脾气也是一种发泄。可他太乖,才吼一声就被你和晓玲劝住了。连眼泪都不准流,这绝不是好事。他都高三了,你以为他还是没心思的小娃娃?这样憋下去我怕他会出事。
蓝晓玲和汪小芬是一对从小玩到大的闺蜜,一个嫁了林墨臣一个嫁了秦建国,结婚后两个老公自然成了朋友。快二十年下来,林墨臣混成了林书记,秦建国还在开着出租车,但两家仍然来往密切。
在秦建国的记忆里,林儒从小学四五年级后似乎就没有再玩过了。其实他知道林儒是很喜欢玩的。他还记得他曾经带林儒和儿子一起到河边玩水,一块爬山。两个小家伙在草丛里抓蚂蚱,上树掏鸟窝,在地里滚成两个泥猴,能疯一天。
这一切已经很遥远。林墨臣爱子心切,为了林儒中考能上重点,不辞劳苦,每天亲自辅导。星期天和节假日就送林儒上各类补习班,小提琴、钢琴、写作、书法、绘画、英语、武术……挨个报名,用他的话说,现代社会竞争激烈,得全方位发展。从此林儒差不多就成了部学习机器。就随父母参加各类宴席,也是一吃完就得走。开始还抗议过几次,到底是没能扭过林墨臣的恩威并施,每次都抹着眼泪而去。慢慢就变成习惯了,碗一放起身就走。
秦建国看不过,曾和林墨臣说过多次,不要把娃娃逼太紧了,该玩还是得玩。林墨臣也很认真,说玩咋行?对娃娃就得严,考上重点大学后我就不管了。就不说北大清华,复旦南开啥的总得进吧?不然有啥出息?苦几年换来终生受益,值得。
国庆节过后秦建国找林墨臣喝酒,说老林,贪玩儿是娃娃的天性,你总得给他一定时间玩。眼看就要高考,林儒的压力还是相当大的,别把他憋得太紧了。当然,他没好意思说出事一类的话。林墨臣不以为然,说现在更要压紧点儿,最后冲刺哪能掉以轻心?就得压。秦建国便换了个说法,说老林啊,娃娃能考上那几所大学当然最好,但就上不了那几所也得过日子。压太紧怕他扛不住。林墨臣一时没考虑太多,冲口而出说这绝对不行,扛过去了就是赢,以后就可以过高质量的生活。扛不住,今后只有当打工仔,开出租车混饭。秦建国当场被这句话哽得哑了口。
林儒过生日,秦建国两口子当然会去。从餐厅出来后大家就到林家去打麻将。才进门,一个老主顾就打电话来要车去机场,秦建国不好意思拒绝就去了。刚走一会儿,林墨臣照例喊林儒进去温习功课,高考即将来临,不能忽视最后的一步。林儒也一如往常,很温顺的站起来向书房走。刚穿过客厅,没拐进书房,却大叫着翻上了阳台护栏。谁也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在阳台外一闪后就消失了。
蓝晓玲和汪小芬已哭得快背气,林墨臣呆呆的坐在地上,双目空洞。从老婆语无伦次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秦建国理出了个大致经过。
嗷——————
一声悠长闷浊的嚎叫忽地在秦建国耳边轰鸣炸响,震得他心悸头眩。比上次的那声更哀恸更痛楚,绝望至极。林儒仰天躺着,脸上并没多少血,半咪着眼,神态很平静,乖巧温顺一如平时。秦建国抱住林儒仍然温软的身子,心头一片茫然。等倏然回过神来,已是泪下如雨。
秦建国用桔树杈精心做了一把弹弓,再用楠竹片削了一柄指挥刀,这都是林儒曾经想要的。在林儒埋后第三天,开车到公墓,轻轻把弹弓和刀放在林儒的坟头,独自坐了好半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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