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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他实属偶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见到他时我还真的吓了一跳。岁月的磨蚀改变了他的面貌,见他第一眼时我怎么也融化不了少年时刀刻在心的印记。
他的父亲是56年从美国回来的,当时他才4岁,国外的经历对他来说一片空白,文革时他的父亲被打成了美国特务,先是批斗,后来是关入监狱。母亲喊冤哀求,院里那些革委会头头,却是一片声的喝斥,有次我去他家,见他母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盖着湿毛巾,他瘦小的身子站在床前,右手端着一碗能见底的稀饭一汤匙一汤匙喂,我瞥眼见他脸上仍然挂着泪珠,那情景对我的触动是心底的一种哀情,这份感受我在以后的日子里许久都无法抹去。
他母亲是药剂师,因为他父亲的关系,后来被调到了供应室;半年后,他父亲肝萎缩夜里吐血,狱医那天又不在,看管人员眼睁睁看着他父亲死去。噩耗传来,他母亲当场就晕倒在地上,这个足以击垮人的精神世界的打击使他母亲从此一蹶不振,神情变得呆滞…到了年底时,身体益发不行,渐渐露出下世的情景,那时他的脸上像是僵硬了似的,瘦弱的脸庞布满了哀愁,我作为他的玩伴,心里暗暗为他难过,担心他母亲万一走了,他如何生存下去啊,那时他才14岁。
少年的记忆对人一生影响是巨大的,我至今仍然清晰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天才蒙蒙亮,还在睡梦中院子人家突然被一声划破晨曦的撕心裂肺的痛哭惊醒,那是一种惨绝人寰的刺激心灵的感受,对我无疑是一次人生炼狱,初次见识失去母亲对人的可怕瞬间。我到他家时见他抱着母亲的遗体嚎啕大哭,触目惊心的情景,我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珍珠哗啦啦流下来,那泪水是同情还对这个世界的恐惧,我说不明白,但从那开始我意识到人生原来会如此痛苦。
人过早失去父母,是人生一大不幸,这种内心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获得深刻体会。他母亲走后没多久,院里不少善良的人家给他送吃的,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来月,后来他老家来了一个堂叔将他领走,他走时我从心里舍不得,可是当时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瞅着他似乎意识到他这一走,就再也没见面的机会了,一股无法抑制的忧伤涌上心头。那天夜里我去车站送他,临别时我俩紧紧抱在一起,眼泪一下子便模糊了我的视线,这是我平生头一回如此与人相别,这样的离别于我那时的年纪是太残酷,我从心底里无法接受,当时望着远去的列车,我感觉情无所依心如刀割。
…… ……
我趁他没太在意时细细地打量他一番,我从他懦弱的脸上仍然看出残存着一种属于男人的那股坚毅。在这里曾经发生懦弱与坚毅的恶斗的痕迹,从这岁月道沟里我似乎读出生活赋予生命里的那种艰辛与坎坷。一个境遇那般不幸的少年,能够走到现在,没有内心的强大与对生命热爱,我很难想象,几十年来我见过许多相比于他好了不知多少的人,因为遭遇一些挫折就自暴自弃,有的还与生命分离,如此懦弱性格,生命与就失去了令人信服的寄托。
下午,他邀我到一家名为华祥苑茶室茗茶,多年的别离,我的情感里参杂着兴奋与亲切,但在开口说话时却有着一股似乎难以言说的陌生,我知道这是岁月在我与他内心划开的沟壑,他对我笑,脸上布满了久别重逢情感,他双眼凝视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脸上瞧出我的生命轨迹,我明白他眼里的用意后,我简约的介绍这些年我的平淡的经历,他听了微微的笑,我问他时,他对自己的经历显得轻描淡写,但我从他这份情感里觉得他有过复杂生活阅历,这时他从我的疑惑感觉出我对他急于的了解。
他望了一眼正窗外往返不断的车流,思绪顿时陷入对往事的追索。
我随堂叔回到家乡后,感受了太多的人情冷漠,我的人生进入失望境地,21岁那年我开始流浪,先是在广西,后来到了云南,我的生活没有任何目的性,走到哪算哪,73年,我在澜沧江畔一家小煤窑做了半年工,因为不堪忍受那样的生活,我辞工,一星期后我越过了边境进入老挝,徒步走到万象,我在万象遇到一位做香木生意的广西人,我在他店里帮忙,开始涉入生意行业。74年我到西贡做生意,没想到我在那里找到爱情,她一家人是从香港来西贡做生意的,75年春节我们结婚,可是不久西贡失守,北越的炮火隆隆可闻,美国人夺路而逃,返回香港的飞机早已停飞,唯一可行的就是水路,人多船小,夜里行船,旅客着急,船家想多跑几趟,没料想半夜却触了礁石,船抛锚在海上,船上的淡水第二天就没了,大家坐在船舱里闷热难当,那天夜里有人绝望跳海,死亡的恐惧笼罩在大家的心头,夏日的海平静无浪,却赤日炎炎,第三天下午有几个老弱的妇女中署,生命在这里显得脆弱无比。茫茫大海,无边无际,当人们绝望到极点时,突然有人惊喜地喊了一声,有船来了。生命的喜悦在这时得到淋漓尽致的体验,这是一艘新加坡到香港的商船,我们获救了。
之后的这么些年来,我经常往返东南亚几个国家,做着香木和玉石生意,这两年开始在国内走动,没想在西湖边竟遇上了你,可见人跟人只要有缘分,就有相聚的一天啊。
我几乎揪着心听他讲述,当他说完面对我一笑时,我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往事如烟,几十年的光阴,竟然在这么短短的一番谈笑中过去,我望着他满是笑意的脸,心里突发感慨,人生的路,原来就是这样走下去的……。
9月8日下午写于福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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