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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太行风 于 2011-8-13 07:10 编辑
事情已过去几十年了,可上岁数的人却总不能将它淡忘,每每说起,总是触心捅肺地感慨:“那人,嗨……”
那件事发生在现在仍叫作“食堂”的土窑洞中。窑洞现在仍在,只是窑脸已经坍塌,门窗也已不在,大敞着的里外套间的两孔拱形洞体,酷似两只被挖去眼珠的大眼睛,正惊诧地打量着眼前世道的嬗变。一次我为那件荒诞不经的陈年旧事催生的好奇所吸引,偶进去走走,捕捉事情发生时的现场气息。脚踩在年久风化而厚厚跌落的土屑上,一股潮湿所致的浓浓霉腥味扑鼻而来,我感觉嗅到了一种特殊历史的气息,触摸到了它尘封得已经发黄的一页,压抑与窒息的感觉骤然而至。
那年傍过老年的那个无月、寒冷的夜晚,一户人家供应一斤糕点的“重大”消息,就是从这里用洋铁皮卷成的喇叭筒播送出去的。一斤糕点也就是一斤糕点,况且品质还是那样的粗糙、劣质,被戏称为耐火砖,可竟至于像放了一颗重磅炸弹,使早早就进入沉睡状态的小山村一下像炸了锅般亢奋起来。先是一面面窗户亮起了灯火,而后是一片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再后是邻里惊喜万状互相招呼的吆喝声。黑暗里寒风中那一条条起伏不平盘折曲绕的山道上,有大步流星疾走的,有失头碰脑奔跑的,有脚绊石头摔倒的,许多小孩子因撵不上大人而哇哇哭叫……
一场喜庆色彩的“糕点旋风”在小村骤然腾起,它的起点和落点,都在这“食堂”的土窑洞中。
旋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糕点很快就分发完毕,喜形于色的人们护宝一样抱了糕点又各归各家,四散而去。至于那几个青壮年的汉子是怎样在土窑洞中留下来的,现在已没人说得清楚。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是,被饥饿和疲劳折腾得近乎麻木的十来个人,本无聚在一起聊天侃大山的逸兴,可年关头上突然每户人家发给一斤糕点这样的大好事,显然给他们增添了好兴致,于是很难得地围在窑洞中的炉火旁扯天道地胡吹起来。当然也没人能准确记起,是谁先发现那个刘五才是他们中唯一没让老婆孩子把糕点拿回去的一个,只记得大伙是在听到他那句非常奇怪的话后才去注意他的:
“他娘的,我就不信了,这东西,它就……就那样的好吃!”
刘五才用极大研究兴趣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包用粗劣黄色草纸包裹的糕点,两眼活像被钩子钩死一般再也移挪不开,胡子拉碴的嘴角,一道涎水映着昏暗的油灯光亮,像一条亮晶晶的虫子缓缓爬下来。大伙顿时明白,这个平时就馋懒馋懒的刘五才,已实在抵挡不住这包糕点对他产生的诱惑。
一切从这里开始,就像一切事情总有它的开端一样。老人们对当年曾有过的绝对是善意的打哄式恶作剧,并不隐讳与否认。
“老五,看啥看,解开尝一块嘛”老旱烟辛辣的烟雾中,有人戏谑地怂恿,一伙人也起哄地随声附和:“就是,尝尝嘛”。那人眼睛还是没有离开糕点:“你们说尝尝?”“对,不就是尝尝吗,尝尝!”大伙看有戏,越发煽情。“他娘的,尝就尝尝”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果然就把糕点包打开,在众目睽睽下拿了一块咯崩有声的嚼吃了。
然而这还仅仅是故事的开端。这个刘五才假如只限于尝这一块糕点,也就再不会发生后边这个悲剧色彩的故事了。可惜不管我们怎样觉得不可思议,怎样难以置信,这个家中有眼巴巴等着的三个孩子和老婆的刘五才,硬是把一斤糕点给尝着尝着“尝吃”完了。
“再尝它一块”先时他这样为自己找理由说,“反正我吃我自己的一份,回去不吃就是了。”可接下来这馋鬼再找的理由就再难以让人相信是理由了:“老婆是谁?咱是谁?两口子还分你我呀?替她尝尝”大伙虽还有起哄逗凑热闹的,但多数一看不是正经碴口,不敢再煽风点火。可馋虫已倾巢而出的刘五才哪里还用谁再煽动,不仅将老婆的一份尝吃完,而且在剩余的半包糕点面前也一发不可收拾:“他娘的,孩子?孩子他们指望谁活?没有他老子哪有他们龟孙几个?替他们尝了,反正就这点点东西了,拿回去也是生气”于是,一斤糕点就如此这样被他一个人尝着尝着全打发掉了。后来在场的人中有人提出异议,说不对,当时刘五才并没有将糕点全部吃完,一开始还留着四块,说是回去每人给他们一块就行了。可稍后又说老婆的他可以替吃了,于是又吃了一块,剩下了三块。我仔细核实过这一细节,当时确切的事实是刘五才的确留下了三块糕点。
据当时在场的人中有主见的评议说,不可否认,那晚所有在场的人为这件怪诞的事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可刨根究底,那事全应由刘五才一个人负责——他已经没有了一点点的人性,导致了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
刘五才的三个孩子是因为左等右等等不回他们的老子,心里非常焦急地惦记着糕点,又从夜色的恐怖中和寒风的淫威中找来。不知是受冷还是对夜的惧怕,他们一个比一个瘦小的身躯都瑟瑟发抖,一溜儿蓬头污脸可怜巴巴站到了刘五才面前,那个最小的打一进门起,就呜呜哇哇地哭起来。他们第一次来时,还是欢天喜地的,可在刘五才连哄带骂下,他们才极不情愿的跟娘回了家。可当焦急的等待超越了他们的耐力,也超越了对黑夜的恐怖、对老子的惧怕,便又翻越了寒风中的黑暗山道来到了这里。然而大伙谁也没想到,这个刘五才竟像发了疯一样,非但没像他所说的将留下的糕点一人一个分给孩子,反而血红着眼青筋暴涨扯着喉咙骂那三个孩子滚回去。三个孩子连吓带急,一步三回头哇哇大哭着离去。在场的人这才大感不妙,纷纷劝说刘五才把孩子叫回来,把剩余的糕点分给他们。可没想这个平素稀松软蛋的人却破例驳了大家的面子:“我是他们的老子,我就不相信我当不了这一斤糕点的家”对孩子们这样,对稍后前来兴师问罪的老婆当然也毫不客气:“你嗷嗷个球,这一斤糕点我都吃了,爱咋咋,不行带上孩子给我滚蛋,我正嫌活得累得慌,早想找个出路呢。”那女人也是一路哭嚎着离去的,嚎啕大哭中还夹带了咬牙切齿的咒骂声。
也就在女人越去越远的哭骂声中,刘五才狠命地将剩下的三块糕点一鼓作气地全部吞咽到肚子里去。
“那是最不是事的一件事了”当时在场的一位老者满怀愧疚和感叹地对我说,“那夜,我们一伙不知是怎样从‘食堂’出来的,老觉得是我们惹下了祸。”也许正是这种惴惴不安,使他格外留心地关注了最后从食堂出来的刘五才。他看到此时的刘五才傻呵呵地咧嘴笑着,倒像是很解脱似的,一脸坦然,一身轻松……
那一夜,从刘五才家中传出的打骂哭闹声,通宵未息。
天亮后没多久,村里便被一条突然传开的消息炸了锅:刘五才死了,是自杀而死的。人们都急慌慌跑去看,只见他吊死在自家房后边的一棵歪脖槐树上,满是血的嘴里,牙齿被自己用石头砸得一颗不剩……
不久前回老家,我再一次来到“食堂”的土窑洞前,在搜寻这场荒唐事件的底蕴时,突然有一个新的发现——因年久失修,拱形的窑洞顶已出现纵横交错的深深裂缝,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预计不久就会彻底垮塌。
希望,它能将这个发霉的故事也一起深深的埋葬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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