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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草木虫鱼之一
夏日的饭后,靠着椅背午睡,又实在静不下心来,索性出门去前边的柳树林子里闲步。泥地上覆了一层枯枝朽叶,空气也比林外来得潮湿、凉爽些,想着在林荫里置张桌子喝喝茶,或是凑齐四人打打麻将,倒不失为消遣避暑的好法子。
走上一条小径,看见树上巴拉着不少的蝉蜕,半透明的琥珀色,粘着风干的泥土,背上裂开一道口子。显然,那是蝉羽化时钻出来的部位。顺着树干往下看,地上果然有几个手指粗的洞。这些亲切的蝉蜕,一下唤醒我蝉声里的童真。
年岁大上去,终日为几个阿堵物去忙碌。蝉蜕,这种自然界里的小物事似乎好些年没见着过了。从树干上摘下几个蝉蜕带回去,装在盒子里给八岁大的孩子瞧,倒也算上一堂形象的生物启蒙课。
蝉,又叫知了;参“禅”参到什么都“知了”,可谓佛门同宗。
人们对于蝉的印象大抵不会好到哪去。参禅要静心,偏蝉鸣来得聒噪,这里又唱起反调了。蝉的鸣声重复、高亢,在燠热的盛夏,尤其心绪不佳时难免令人烦躁。是故,又称“蝉噪”。蝉噪一入诗就有了意境。南朝的王籍有一首《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真是绝妙的句子,反衬出对立矛盾的统一。浅显的哲理,大家都有经验,我也曾有过。暑假放学在家,午后着地铺一张篾席,枕书握卷,听着屋外蝉噪,愈显得四周静静的,不觉间弃书阖眼入了梦乡。春之农舍蛙鸣、夏之山林蝉噪、秋之荒草虫曲、冬之雪夜犬吠皆为旧时文人娱情之四时佳音。可见蝉噪是不俗的。
会叫的都是雄蝉,雌蝉是哑巴。说它会叫,其实不确切。因为声音不是嘴里发出来的。声源在它的腹部,那上面有一个“钹”似的发声器,一振动就发出声来。肚子会叫,很有意思。蝉的嘴像一根针。它们靠细长的针形口器吸食树皮里的汁液来维生。树成了它们即开即饮的易拉罐了。可见蝉是种危害树木的昆虫,同啃树皮的天牛一路货,只是为害少剧而已。
说雄蝉的叫声是用来吸引雌蝉的求偶声,是长久以来的一个误解。法布尔在《昆虫记》里带着揶揄的口气说它唱歌“根本不是为了下一代,而仅仅只是感到了生活的乐趣,就像我们感到满意时搓搓手一样”。事实上,蝉是聋子。雄蝉自己听不到就肆无忌惮地叫,当然,再怎么叫,雌蝉也是无动于衷的。它们自有互相吸引的方法来完成交尾。每年的七、八月份,雌蝉用尾部的尖刺割开树枝上的皮,把卵像注射一样产在里面。待到孵化出来,跳蚤大的幼虫从树上落于地面,钻入泥土里,吸食树木根部的汁液。它们将会在黑暗的地底生活大约四、五年。蝉的一生要蜕五次皮。最后一次就是它钻出泥土,爬上树干羽化的时候。这标志了它的成熟,可以开始伟大的歌唱事业。蝉在秋天没过完就会死去,它们一生的黄金时间很短暂。《庄子》里说“夏虫不可以语冰”,说的就是蝉。四、五年艰辛的地下工作,一、两个月空中的欢乐时光,这就是蝉的全部生命。
关于蝉的种类,似乎有好些,没去翻昆虫大百科,不甚明了。古书上有记载的,不外蟪蛄、蛁蟟、呜蜩等几种。不过,光知道名也没啥用,对不上号。在我们苏常地区大约有两种。一种是通体黑色的,披着硬甲,叫黑蚱蝉,很常见;另一种蝉比黑蚱蝉小,头胸部呈淡绿色,像蒙着层青纱,加上它的透明的蝉翼,很是玲珑。小孩子以捉到这种蝉为傲,掐去双翅玩,以防飞走。在农村,乡人把它叫做“钥匙嘟”。它的叫声来得婉转些,有调儿,不像黑蚱蝉那样蹩脚而单调地只会叫一个单音节:“吱——”。“钥匙嘟”的真名叫“寒蜩”,其实就是寒蝉。寒蝉最能博得诗人欢迎,它往往成为诗人无病呻吟的苦恼对象,如柳永的《雨霖铃》词。寒蝉到夏末才开始鸣叫,它的凄切和时令不无关系。秋天是愁思的季节,秋蝉的叫声能不苦吗?
在古时,人们对蝉却有种特别的偏好。蝉的造型很早就受到青睐。如今来看,它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像一只放大了的苍蝇。可古人认为它美,用玉石刻成饰物来佩挂。临到身死,还要把玉蝉塞在尸体嘴巴里,以此求得庇护和永生。用这种生命不过月余的小生物来预示永生,显得滑稽,不知出于什么原由。以玉蝉为丧葬的明器,查了一下资料,据说始于周后期,到汉代已经很流行了。在现代的盗墓小说里不乏这样的情节,盗墓人开了棺椁,最不会忘记的就是掏嘴巴。生以为佩,死以为含,可见古人对于蝉不是一般的钟情,有了一层近乎宗教式的虔诚。
蝉可入菜。查过几本饮食古籍,没见有昆虫条目的。大概古人不兴吃这个。近年听说有人专门养蝉。但不让它上树,两年龄的时候就从土里挖出来,在水里漂清了卖给餐馆,油炸之后美其名曰“金蝉”。
蝉,我也吃过,但不是幼蝉。做小孩子时经常跟了大一点的少年去捉蝉。玩够了,掐头去尾,留中间一段剥了壳,在做晚饭烧火的当儿,持了火钳夹住送进灶口的火上去烤,烤到滋滋响时拿出来吃。那肉很实,蛮香,一点不肥腻,我们笑曰:“腹肌肉”。有《酉阳杂俎》记“蝉固朽木所化……腹中犹实烂木”。这是从周作人文章里辗转看来的。吃的时候何曾有朽木的味道?真是胡说八道。古书信不得。
蝉可入诗。人们认为它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因此得了高洁的象征。古时文人骚客多以清高自命,蝉这种小昆虫正好切合了他们的脾性。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咏蝉诗词不少,写得最出名的是唐人虞世南的《蝉》、骆宾王的《咏蝉》、李商隐的《蝉》。这三首被后人统称为“咏蝉三绝”。在此不抄书了,有兴趣的可翻翻《全唐诗》。蝉,在古典诗词里真大大做了回主角。
又是一年蝉噪时,今夏的声势似乎没往年来得浩大。在一片蝉噪声里总算把这篇劳什子凑完,我又有些昏昏然,就此扔了笔,睡一晌。
二零一一年八月五日午,于菰里琴东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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