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风雨大作,起床不能活动,便躺着听雨。床面地上突然响起滴答声,我一跃而起,大叫,漏啦,快拿盆!毛到厨房抱了一摞盆来,漏雨已经连点成线,从楼板接缝处齐刷刷下来,在床脚前形成一道水帘。各色塑料盆一字摆开,房间里立即响起了欢快铿锵的鼓点,可心睡梦中翘头笑道,呀,好听好听。 这是我们出租屋里的新生活。 我进住县城了,你要找我,汽车站打的四块钱——只需要四块钱,如果他跟你要五块,你尽管瞪了眼睛理直气壮跟他吵,你说,才几步呀你就要五块钱,你干脆抓住脖子勒死我算了!他会赶紧赔笑,说,好好好,别生气,四块四块!你打的直接报烈士陵园,我住城南,烈士陵园旁边,与之隔路相望。 搬过来的第一夜不能安睡,清早蹬上房顶放眼望,心里咯噔一下——好壮观,一排排密植林立的墓碑间,缠绕铺排着色彩鲜艳的塑料花环,浅肤的绚丽,肆意的灿烂,兀自任性地抵抗着“好花不常开”这句箴言。正是这片虚拟的姹紫嫣红,在民居四围的窘迫空间里,为逝者营造了一片天地,让他们排排列座,静观红尘。我每天从墙外走,能看见依势而建高出围墙的墓碑花环,我只看一眼便匆匆走,因为我怀疑他们也在看我,怕他们突然伸出手来跟我握。时空变迁,烈士陵园早已变成了百姓公墓,不知那些松柏掩映下、我们学生时代曾经列队献过小白花的英灵们如今云游在何方。 除了烈士陵园,我附近的标志性建筑就要数那座厕所了,那天跟一个同事介绍我的新住址,她说,你在厕所哪边?这是一座免费公厕,粉黄色油漆外墙,天蓝色水滴纹地板,乳白色木质隔板,浅咖色墙裙上嵌着重咖色镶边,镶边瓷砖上印有古编钟和铜马车的图案,并附有篆书注解,其清洁美观度完全超过普通人家的厨房。这样的公厕在一般小县城里是不多见的,连大城市驻马店好象都没有。曾经在县政府网站上读过吕方书记一首咏古城的诗,也没觉怎么样,直到进了这个厕所,才知道他真的是诗人。 厕所是有专人看管的,每天清晨开门,早起的大多是老太太,她们哈欠悠悠甩着手走来,找一个习惯的位置蹲下,酣畅淋漓唏哩哗啦间伴随着一声声舒坦的叹息,让人觉得人生幸福莫过于此。有熟悉的见面打招呼,一个问,吃了没?一个答,没呢,才馏上馍,然后,各自叹息。厕所管理员两个人轮班,一替五天,其中一个有时脱岗,有内急的人们手握“机密文件”碎步走来,一抬头,闭门羹,回转身便跟陆续走来的人们一路嘟囔,说,你看,又不开门,上趟厕所比住回旅社还难!一个说,不能找个地方反映反映?我不信没人管他!一个说,上哪儿反映呀,看个厕所一个月七八百块,根儿里没人会轮到他干?一个说,可惜呀,咱不会写,会写的话写几句贴到门上,看他知道赖不!我以为她想说“会写的话写几句贴到网上”,却原来是“门上”。 这些老人都是我的街坊,他们本属郊区或从城里拆迁出来,每天聚在树阴下闲谈,偶尔吆喝几声膝边的孩子,显得现世安好。我的近邻基本每家都有老太太,以此来看,男人的确是没有女人长寿的。我至今弄不明白这些老太太分属谁家,但见了她们热情招呼就对了。我一向有老人缘,出来往门口一站,她们就停了谈话,朝着马路大声喊,卖馍的,别走!然后回头问我,是买馍吧?倒是那些媳妇们不太理我,见面点头也是面无表情的。年纪相仿的陌生女人容易互生排斥,但我没有年轻美貌让她们嫉妒,也没有金珠富态给他们威压,大概是因为脸上的眼镜了,貌似有文化,惹她们不屑。我没办法脱掉眼镜,觉得抱歉。 也有例外的,她是斜对门那家的保姆,每天坐在门前的柿树下洗衣服看孩子,见我出来便热情招呼,叫我“过来玩会儿”或“坐下歇会儿”,有时候满脸好奇问我“老坐在屋里急不急”。她家的女主人是她的亲姐姐,她帮着照管的是她姐姐的两个孙子。姐姐忙碌而和善,经常早上挎着腰包跟车出门,不到中午便回家来,大概是去跟伙计们结帐。她对我热情大概有几个原因,一是她还保留着乡民的淳朴好奇,二是她在大户人家呆久了有见识,知道戴眼镜也不一定就有文化、即便有文化也远不如有钱钞,三是她每天跟自己的姐姐及母亲在一起,虽然忙碌,内心总是平和的。 她家据说做着很大的生意,男主人每天早早起来,坐在门前柿树下高声打电话安排活计,常爆粗口。我猜想他家应该有设备齐全的卫生间,但他有时候却喜欢蹲在柿树下对着溜平地刷牙。偶尔开着黑色越野车到街口买油条,牌照上写满了8。少爷少奶常驻外地,偶尔回来,喜欢坐在树下逗孩子。少爷也是五短身材,赤胸裸背但鞋袜齐整,举手投足有霸气。那天两个孩子闹着要上街,阿姨一个人照顾不了,少爷叫少奶跟着去,吆喝了几声,少奶懒得动,少爷一把抽出屁股下的小方凳,起身向少奶砸去,少奶见状,咯咯笑着起身跑开,跑几步又停下磨蹭,少爷便又掂起板凳做投掷状,唬着脸说,我可不是跟你玩哩,我喝了酒爱打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少奶这才拍拍屁股,笑着去了。 我的对门住着祖孙四人,也是二层小楼,但跟前院比起来要朴素得多。爷爷奶奶五十多岁,均黑瘦,处世谨慎,言谈客气。那天我掂着一兜鲜桃回来,正碰上爷孙三个蹲在门口对着地上的一盘凉拌洋葱赞叹不已,我掏出几个桃给孩子,爷爷百般推让,死活不要,奶奶也在院子里帮腔说有啊,屋里有!我不好意思跟他拉扯,只好作罢。大人作假小孩伸爪儿,果然,转身间便听见孩子喊,奶奶,咱屋里真有桃吗?爷爷的职业是烤毛蛋,夏天招蝇子,暂时歇业。他歇业的理由是怕家里招蝇子,这让我对毛蛋这个食品大有看法。前两年步行街中段有个“毛蛋王”,生意特火,倒不是他的毛蛋味道独特,而是他卖毛蛋的方式独特。你正在人流中漫不经心,突然被一阵扑扑踏踏的声音所吸引,循声看去,一个男子正手舞足蹈。他身边的铁皮案板上十几个佐料瓶一字摆开,瓶盖上扎着细密的孔,案板对面,架着烤毛蛋的炉火煎锅,男子在案板和煎锅间跳跃扭转,十几个佐料瓶被他依次循环迅速抓起在锅上晃,起落之间,作料瓶和铁皮案板之间噼啪作响,节奏欢快,加上他表情夸张,动作舒展,叫人误以为他在进行华丽的舞蹈表演,忍不住驻足观看,购买品尝。但是,联系“夏天招蝇子”的说法,可以看出,很多事情纷繁复杂,真相却简单不过,但大多时候,我们无法知道真相。 奶奶整天在院子里忙碌,沉默寡言但为人热情,有次跟她借气筒,她一把拿过来三个,问我是打自行车还是电动车还是三轮车,并亲自帮我整理了气门芯打饱了车胎。经常跟孩子们吆喝纠缠的是爷爷,他喜欢用命令性的口气跟孩子说话,比如,憋着,不许哭!比如,我喊一,二,三,过来穿衣服!但孩子们往往置若罔闻。孙女六七岁,头上杂花生辫,喜欢静静地看我,我怀疑她是在想妈妈。孙子爱哭,特别是跟小朋友玩被人抢了东西时,他总是扯着喉咙以百米冲刺的架势向家奔跑,哭声之烈速度之快叫人以为他身后定有恶狗追咬,其实只有别的孩子得意的笑脸。对待这样的孩子,我以为只有一招,那就是关起门来痛打一顿。不能胡乱给他抚慰的怀抱呀,必须让他明白该争取的要争取,该维护的要维护,不能事事都寻求靠山,要敢于面对,勇往直前。如果一味退让懦弱,谁能给他永远的怀抱呢。 我的后院是三间平房,住着一对母女——我发现这里很多老太太在家里的身份都是姥姥。母亲身体硬朗,喜欢伺弄门前的小菜园,女儿四十壮岁,手脚麻利,但神情严肃,这可能跟她深凹的眼窝和尖削的嘴巴有关系。她每天早早收拾了家务,便组织人手坐在树下打麻将。那天路过驻足看了一会儿,发现她竟是有残疾的,右手少了中间的三个手指。虽然残了指头,但她的手掌非常灵活,兴奋起来夹住麻将翻转腾挪,很像李咏的“非常6加1”。 手臂挥舞间,一大一小两朵嫣红悄然绽放,我想,当她一个人闲来无事揉了指甲草敷在指尖上时,表情一定是柔和的。 非常姐姐的后院是两间小矮房,住着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他们大概是某个已不复存在的老单位的退休职工,给两个儿子盖房成家后,已经没有能力再给自己扒个象样的窝,只能寄身矮房。不知是房子小还是家具多,老人的房间满满当当,大孙子的书桌睡床,二媳妇的大小车辆。大儿子生活在乡下,孩子们读书求学让整个家庭重新返贫,二儿子在城里买了单元房,但童车电车摩托车却没了地方搁。大爷身患哮喘病,每天行动小心翼翼,大娘心脏不太好,遇天阴就闷的慌。这块宅基大概是老人最主要的财产,有心送给日渐成人的大孙子而帮大儿子一把,但二儿子又时时觊觎,所以,在县城房价暴涨的今天,这么好的一块宅基依然搁置。小矮房的门前长着两棵石榴树,彤红似火的榴花下,老爷子面向墓园坐着,抬头看天,低头看地,眯着眼睛守望远方。天近中午,他踱步到巷口树阴下叫老伴儿,远远弓腰站住,说,哎,切汤吧,我擀好了。汤就是面条,我们把擀面条叫擀汤,大概从前白面缺,面条做得稀,喝汤为主。叫上一声“哎”,对于老婆婆来说,或许是世界上最美妙的称呼了,声音不大,她总能及时回头,慢慢起身,絮絮说,买的面条又硬又酸呀,也不知咋了,面也不是面味了…… 门前的主干道整洁干净,这得益于环卫黄马甲的兢兢业业。主管我们附近路段的大叔五六十岁,湖北口音,骨架魁梧,腰身佝偻——大概是黄马甲布料不够柔软的原因,我发现很多环卫工人都是驼背的。他每天天不亮就上班,把垃圾车放在十字路口,然后面对宽阔漫长的马路弓身埋头,一丝不苟。扫帚挥舞间,明了天色,净了路面,这期间,早起的主妇们掂着垃圾陆续走来,他的车厢便渐渐充实起来。有大嫂故意逗他,提着垃圾站在路边作势往地上倒,说,蛮子,你个孬种,那么早呼啦呼啦扫,还叫人睡觉不?把车拉过来,要不我倒地上叫你重新弄!他也不还口,只是嘿嘿笑,大嫂样了几样,最终不忍心,一路骂着,提过去倒进车里。大叔的根据地是厕所一带,每天做完工作,便把车子停在厕所旁边,席地坐在厕所门前的小树下。我觉得他完全可以回家歇会儿,但他没有,估计他的领导说过“出满勤干满点”的话。小树还小,抵不住日光毒辣,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咧嘴蹙额,大概是因为有点龅牙,脸上又似乎总带着笑意。他身后的厕所门挂着带有美羊羊与灰太狼图案的粉色纱帘,透过纱帘能看见休息室里的木床上管理员粗糙的脚丫和独自玩牌的手,以及床底下的酒瓶。他们为什么不一起玩呢,我常常想,不能斗地主但可以丁勾钓鱼呀。他的家就在附近吧,有时候他身边会有一对长相酷似的双胞胎孩子,娃娃们两三岁的样子,每次出现都一丝不挂,浑身上下闪着瓷实的黑,在路边奔跑追逐。他仰脸坐着,手抱脚踝,十指相扣,目光被那两个小身体牵扯得七弯八绕,一次路过,我说,呀,你俩的皮衣可真一样!他便笑了,牙齿一点都不显龅。 我每天在大叔扫过的路上走,踢拉着拖鞋步行到街口去买菜。合欢已过了花期,槐树正开得热闹,米黄色的花朵无声飘落,给地面撒了一层浅淡的清新,脚步不忍踏上去,脑海里浮出散文名篇《故都的秋》里关于落蕊的细节。最妙的是那树下停歇的汽车呀,车顶,车身,后镜,雨刷,一朵一朵铺着,排着,挂着,像一个身披黄纱的新娘,含蓄婉约,令人怦然,估计它的主人捏着钥匙出来,会歪头看上老半天。宅基宽绰的人家,大门两侧多有单间的出租房。那天广场散步回来,有推着童车的小夫妻在前面走,女的身材苗条,男的衣裤整齐。男的推着小车,女的把手搭在男的肩上,走着走着拍一下,说,黑了半夜你还穿这么齐整,脱了怕人看呀!男的不说话,顺势楼过女人,女人咯咯笑,说,呀,我闻到咱屋里蚊香味了!我看看两旁深沉气派的宅门,猜想他们的家应该就在附近,或许孩子的爷爷奶奶已经在等着帮孙子洗澡了。可是,他们一直往前走,说着笑着,最终在路边一间出租房前停了下来,我回头看看来路,觉得他们走过的一段距离绝对闻不到蚊香味。从此我经常注意那间房,很多时候他们的房门是需要开着的,因为没有窗户,后面是房东的院子。隔着纱帘,可以看到屋里的锅碗瓢盆桌椅床铺以及童车电车,女人站在锅边忙碌,男人坐在床角逗孩子。有时候他们坐在门口吃饭,菜碗放在一个小方凳上,两个人头对头嚼得香,孩子坐在旁边的小车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急得乱抓碗。 街口的固定摊位有三个,一个卖青菜,一个卖鸡肉,一个卖面条和豆芽。卖面条的总能根据你的口味给你建议,告诉你该买多粗的面条以及搭配黄豆芽还是绿豆芽。卖鸡肉的妇女大肚挺挺,看她麻利皮实的样子应该是二胎,她剁起鸡肉来手起刀落啪啪啪,她即将出生的孩子估计会对鼓点节奏表现敏感。她有着少见的职业热情,每次从装有冰块的泡沫箱子里拿出一个鸡腿或鸡翅总会赞叹,说,看,干鸡子,刚杀的!听口气似乎想照着那鸡腿咬下一口。“干鸡子”一词叫我楞了好久,后来猜测应该是没浸泡过或没注过水的鸡肉。每次听她说“干鸡子”,总会想到某银行的墙体广告:小额贷款,快捷方便,无需送礼,当天办理。 卖青菜的大婶五十多岁,短发,瘦高,竹竿一样的板平身材,棉绸套衫穿在身上无风而晃。大婶守寡多年,终于熬到儿女成家,现在,媳妇在家做全职妈妈,她自报奋勇奋斗在前线。她每天凌晨三点蹬着三轮到市场进货,土豆洋葱要一个一个挑选,韭菜豆角要一根一根摘好,宁愿价钱高一点,只进好菜。早晨出生意,她总是先帮别人撑开大伞;城管突袭,也总是先帮别人收拾摊位;抹个零头饶个青菜,她一摆称杆,豪爽道,好咧,你自己看着拿。大婶是亲切的,她“妮儿呀”“孩儿呀”的称呼,叫得人心头暖暖;大婶是开朗的,她略带沙哑的嗓音总能给人带来轻松愉悦。但大婶自己脸上却很少有笑容,似乎她的快乐只能向外发散,不能向里渗透。有一次正帮我挑茄子,她突然感叹,说,哎呀,我以后啥也不想了,我闺女说了,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人生几十年,我得高兴啊!我说,你本来不就很高兴吗,就是因为你的开朗爽快我们才愿意买你的菜呀。谁知她却变了脸色,垂下眼皮正色道,你不知道我的情况,不坚强没办法,我是守寡呀……我知道,你跟人说我都听见了,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你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女儿贴心,儿子孝顺,自己还有能力养家糊口,多好啊!我打断她,故作轻松的样子,拿拿番茄,摸摸豆角,并不看她的眼睛。我是不够现实吧,我愿意只看生活的表面,坚强可以硬撑,开朗可以假装,但撑惯了装久了就变成真实,何必还要经常翻过背面提醒自己呢。 出了巷口拐弯,就到了阔绰的南海寺西门广场,每到夜晚,这里是整个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广场栅栏外的马路边,一帮痴迷的票友每天聚在一起自得其乐,荒腔走板也没关系,那些结束了一天劳作的中老年粉丝们,他们屁股下垫着拖鞋的,照样伸了脖子张了嘴巴,全情陶醉。临近入口的广场一角,架设着各种各样针对孩子们的游乐设施,震天的音乐,煽情的吆喝,惹得孩子们流连忘返。游乐场的旁边便是全民健身的广场舞方阵,衣袂飘飘的,赤肩裸背的,姿势优美的,动作僵硬的,跬步之间,一片天地。沿着直通南海寺西门的大道漫步徐行,有带闪灯的电动风筝在夜空翻转起落,呼呼有声,循着灯光看过去,有彪悍的汉子在地面上合作牵引,两个人前进后退,左右避让,时而配合默契,时而互相埋怨,孩子一样认真。打太极的老人躲在边缘僻静处,消食散步的中年夫妇快步疾走,荧光闪烁的手机一族坐在角落,寺院剪票入口处的栏杆成了人们的锻炼休闲的器械,压腿翻杠,斜倚闲聊。广场南北两侧的栅栏外是两片荒地,一条条曲折的小土路蜿蜒伸向齐肩的蒿草深处,有勤快的人们开荒种植,两片芝麻,几株绿豆,行走其间,清新扑鼻,虫语呢喃,竟有着乡野夜晚的迷人韵致。凭栏驻足,可以听到曲廊亭台边悠扬的笛音,可以看到悟颖塔下闪烁的霓虹。 月色下的南海寺西门巍峨雄伟,两边垛口高耸的围墙逶迤而去,俨然两段古长城,将红尘俗世和佛门莲池隔离开来。站在门前大桥四下望,你会想到一个词:各得其所。这时,自然会想到南海寺的开山长老明乘法师,作为凡夫俗子,我们离他是远的,远到一道门槛,一声佛陀,一袭袈裟;作为他乡游子,他离我们是近的,近到一角屋檐,一级台阶,一株花草。如果没有明乘法师,也就没有南海禅寺,如果没有南海禅寺,连墓园都要规划缩减、寸土寸金的当下,这一带就可能会是另一番模样了。突然听说南海寺一个和尚圆寂了,寺里正在进行追思大会,就去看热闹。合作门前的桥栏杆上系满了黄绸,旁边立着巨幅黑白照片和素净的书法作品,合作门暂时改作灵堂,堂前摆着社会各界送来的花圈挽联。我看了又看,每一幅联上都有上明下乘的字样,我心说,这走的是谁呢,不会是明乘吧,怎么名字这么相似呢。恰碰上堂姐身着灰袍做义工,再三确认,竟然真是明乘法师,在台湾,已经圆寂三天了。我说不会吧不会吧,想哭,又觉得自己是外人,怕人笑话。一个年轻的尼姑正在为放生功德箱的主管问题发脾气,提到某主管部门,嘴里竟然蹦出“他放屁”的字眼,惹得旁边做工的居士赶紧念佛。徘徊环顾,倍感失落。桥头站着一个相识的老师傅,正一张一张仔细看照片,似乎他从来不认识照片上的人,每看一张都要微施一礼摇头叹息。我走过去叫师傅,他一脸落寞不愿搭话,转身走开了。有打着手机嚼着零食骑着电动车穿行的小和尚,看见他忙停下打招呼,他右手竖在胸前,面无表情,沿着亭池殿角慢慢走去。他不认识我了,我们曾经有过交谈,但我还记得他的摇头,他的叹息,他的担忧。寺院漫步,接到堂姐短信,她叫我到小佛堂念佛,我装作没看手机,不去。笃诚的堂姐总是试图渡我,可我觉得内心的宁静不是磕几个头烧几柱香念几声佛就能得到的,我对其持友好态度,但我只相信我自己。 广场栅栏外的票友戏班还在锣鼓喧天的时候,我们就需要回家了,我们要早睡早起,上学上班。上学的是侄子和可心,他们在一个同事办的英语补习班接受所谓小升初的衔接培训。现在的补习班名目繁多呀,前天妹妹带着两个小娃来读幼儿园升小学的衔接班,钱都交了,被我撵了回去,幼儿园升小学也需要衔接,真是叫人啼笑皆非。可是我最终不能免俗,因为可心读的乡下小学一直没开英语课,怕她进入县城中学突然接触会吃力,所以第一次把她送进了补习班,其实我早就想拔腿走开了,我想逛逛天中山,游游宿鸭湖,回回娘亲家。我不能走开还因为要伺候上班的人,这也是我在县城租房过暑假的主要原因。可心的爸爸阿毛先生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他忙的很呐,连我都没时间接见,因为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我起床的时候他还在梦中。我每天做好饭打电话:9595,总台叫你回家吃饭!他每次进门总是大步流星,右手抓着手机和钥匙,左手抓着一把钱,然后坐下,一块一块地数,阔气极了。我从前主张女人要独立,现在不了,我发现伸手跟人要钱花是很爽的,如果他不情愿,还可以劈手夺来,跟他吵一架。 我可以跟他吵,但是你不能啊,你千万不要相信我开头说的“你干脆抓住脖子勒死我算了”的话,你会把人气坏的。一次就是因为有人跟他说了这句话,他回来跟我闹了好一阵,他说,因为一块钱我值当勒死他吗,你说说!你说说!!猜对了,我们的阿毛是的哥,车牌号码叉叉95,代号,95。车是租来的,除了押金,每月还要交纳一笔不菲的租金和台费,所以阿毛同学不敢有丝毫懈怠。正是因为他的勤奋执着,被同行们感叹为“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取名“钢铁”,又名“钢铁侠”。你如果要打的,直接拨打8050000,然后跟总台说,请“95”来接我,或者“钢铁”,或者“钢铁侠”,都行。悄悄跟你说一声,我们家阿毛是有毛病的,那就是无论他做什么工作,总喜欢关注核心问题以外的事情。当的哥的核心问题是我载你你给我钱,就这么简单,但阿毛却能把事情搞复杂,如果车上有老人孩子或者病愈出院的,他会问你是慢点还是快点,冷不冷,热不热,窗户要不要关起来,云云。一天晚上送我们去驻马店,半路碰上一个搭顺风车的,10快钱。一般情况把他丢在汽车站就完了,但是阿毛嘴痒,非要问人家要到哪一街哪一路,结果七拐八绕把人家送到了黄淮学院,要不是门卫不让进,他能一直把人家送到寝室床上。十块钱呀,他从汽车站打的20块都拿不下,我还没嘟囔两句呢,他叫我闭嘴,说半夜三更的公交都停了你叫人家咋办,咱有车顺路送送咋了!就因为类似的毛病,他经常被人称为好人,切,好人能当饭吃?我很阴暗地认为,人们一谈起某人,说,他呀,是个好人,那就证明这个人没啥能力,就剩对人好那点本事了。 可心在作文里写到,我爸爸是的哥,我们家要上哪玩儿可方便了。这是小孩的浪漫主义理想呀,其实不然,一是我们根本没时间全家一起玩,二是我现在出门连的都舍不得打了。我从前是很腐败的,几个同事上街逛,一人捏着一块钱挤公交,建议把钱集中起来打的她们都不同意,觉得打的不是一个本分妇女该做的,我不那样,我一扭身就去打的。我的观点是,本来没钱就窝囊,如果再为了省几个的费而弄得丢盔掉甲,那就更委屈。可是,卖油的婆娘水梳头,自从阿毛当了的哥之后情况就变了,我出门先打电话,喂,这会儿闲着吗,不闲,不闲算了,扭头就骗小孩,快,你爸爸马上来,咱先走走。你想想,我们阿毛起步一回挣四块,只有一块属于自己,而我一招手,四块就没了,不坐,三轮四轮机动脚蹬,一律不坐,甚至有时走在路上见人招手,都恨不得立即滚下车去让给他们,碰上个生意不容易呀。 当我拿风扇对着地板猛吹时,阿毛先生边用早膳边发呆。我说咋了?他说,我没用啊,没本事给你买房,让你淋雨!我忙唬起脸训道,你看你这就不对了,我还没叹气呢,你唉声叹气的咋开车?再说没房子不也没住到地檐沟里嘛,大夏天漏点雨有啥关系,拖拖吹吹还更干净了呢。小孩健康成长,老婆又不胡搞,你每天应该轻松愉悦的去干活,没钱没关系,再连点开心都丢了,那就更亏,快乐的哥知道不!他立即转呆为喜,说知道了知道了,胡噜胡噜喝稀饭。我这边一扭身,心说,切,没心没肺的家伙,终于知道自己没用并表示惭愧了,哼。最毒不过妇人心,真是的,我现在不能看见他无故磨蹭在家不出门,恨不得拿个小鞭不停抽,挣钱去挣钱去挣钱去……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便在旁边百般腹诽。云开了雾散了太阳出来了地板吹干了,阿毛同学还坐在电脑前往手机上倒腾歌曲,我终于忍不住,说,你咋还不走啊,一睁眼身上就背着二百块你不着急?他眼睛一乜斜,说,别扫兴,快乐的哥知道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