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中） [复制链接]

唐家云

主楼

发表于 2011-7-22 23:4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唐家云于 2011-7-23 12:15 编辑

   妈妈成婚后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仍浊流滚滚，如火如荼。公社老书记也遭到冲击，吕秘书因为参加工作的时间短，还相安无事。面对着熙攘攘城头变幻大王旗，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混乱局面，姥姥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经常念叨“我的右眼老跳，不会出什么事吧？”“不会的，眼跳是您没有休息好，多歇着点吧，您太累了!”心细的女婿安慰道。全家人都没把姥姥的话当回事，日子依旧如水逝去，波澜不惊。
   祸事正如姥姥所料，果然来了！
   那是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姥姥在炕上躺下正昏昏欲睡，被外边的嘈杂声惊醒，赶紧穿好衣服奔了出来。院子里的阵势可把姥姥吓坏了！只见一大群戴着红袖章的人七嘴八舌地吼叫着，扯拉着女婿望门外去。妈妈正带着哭腔高声质问他们为什么抓人？姥姥眼睛都红了，几下就冲了进去搂住女婿不放手：“要抓人就抓我这个老婆子吧!放了我的女婿呀！还有没有王法啦！凭什么呀？”一个持枪的蹿了过来，攥起姥姥一下子甩了出去，大声斥责着；“替反革命喊冤，找死啊？”妈妈急忙去扶姥姥，任凭娘俩哭天喊地，女婿还是被强行带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去公社想弄清楚状况。平日里妈妈认识的几个熟人都摇头叹气，退避三舍，只有在食堂做饭的临时工张师傅一五一十地把全过程告诉了妈妈。头天下午临下班时，吕秘书随手拿起张报纸进了厕所。坐在一边的党委副书记林秀英眼瞅着吕秘书出来之后，马上钻了进去。她十分老道地用镊子夹起垃圾桶里刚被放入的废报纸，正有一粒大粪挂在毛主席巨照的脸上！这位林副书记觊觎党委书记的位置已久，苦心经营的几年成果已初见成效，没承想半路杀出个吕秘书，且成了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若不借老书记倒台的机会扳倒姓吕的后患无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林秀英揣着带着已经被污染的报纸径直去找了在公安上班的弟弟，确凿出吕秘书的指纹，然后通知了公社一打三反办公室，接着就出现了前面的那一幕。
   这一抓一查可不得了了！原来此人不仅犯下污蔑伟大领袖的淘天大罪，根据群众揭发，他的亲舅舅早就跟随蒋介石跑到台湾去了，所以他还是一名暗藏在革命队伍里的狗特务！吕秘书的案件迅速升温，移交后到公安局后，很快被判了叛国投敌、现行反革命罪，两罪并罚，服刑期十年。自然的，那位林副书记因为检举有功而坐上了第一把交椅。
   宣判大会那天，姥姥扶着病奄奄的妈妈去了现场。曾经那般潇洒俊秀的人早已不成人样了，全身肮脏不堪，那修长的身躯弯成九十度，头颅被摁在两膝之间。当念到他的名字时，才被揪着头发扬起了脸。姥姥看清楚了，女婿的脸色铁青，两眼浮肿，嘴角还挂着没有擦干净的血丝。妈妈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姥姥更是心如刀绞，娘俩都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
   随后上边几次来人游说，无非是要姥姥和女婿划清界线，要妈妈与丈夫离婚。都被姥姥拒之门外，“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信俺女婿是坏人，判刑要甚么紧？我闺女能等，我们全家都能等！”姥姥的铮铮铁骨几次三番的惹恼了那些人，要不是村子里给抗着，姥姥早就被拉上台子批斗了。
   邻居有一位二愣子叔叔，从小就对妈妈一厢情愿地好着。姥姥家出了事后，他不管那些闲言碎语，经常主动过来帮着干些粗重的活。平日里姥姥总嫌二愣子的愣头楞脑，危难之时他的表现真让姥姥感激不尽，家里做了好饭都要招呼二楞子过来一块吃，妈妈也把他当成自家兄弟。每次妈妈要到千里之外探望坐牢的丈夫时，姥姥不放心，就求二愣子陪着一起去，二愣子对姥姥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这样的日月又度过了两年。
   有一段时间里，姥姥发现妈妈有点不正常。一坐到饭桌前就会噁心，还要无缘无故地吐上几口。姥姥以为妈妈生病了，几次提出去看医生妈妈都拒绝了。终于有一天妈妈换衣服时姥姥撞见了那鼓起来的肚皮！在事实面前，妈妈承认自己怀孕了，却拒绝说出孩子爸爸的名字。其实不用妈妈细说，姥姥的心里明镜似的。按姥姥的意见干脆两口子离婚，和孩子的爸爸凑一块过。这回轮到妈妈不答应了，原来妈妈的心里只能装得下吕秘书一个人，可她又不肯去做人流，还非要把孩子生下来不可。“我想要这个孩子，”妈妈说，“要是小吕不出事，我们早该有孩子了。好歹这也是一条性命呵，孩子有什么错啊！”妈妈几次都声泪俱下的恳求着，那副模样就是石头人看了也会软了三分啊！看到妈妈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姥姥也不好再勉强她了。可是一个更大的难题摆在了母女面前，跟前没有丈夫的女人生孩子该怎么对人解释啊！思来想去，姥姥谎称女儿有病，在生产队给妈妈请了长假。直到快临盆时，才把妈妈送到深山里的二妹家等待分娩。“大命交给天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姥姥经常一个人叹息着。
   就在送走妈妈的那个严冬里的一天夜晚，深山里的二姨姥跌跌撞撞地进了姥姥家；“大姐呀，闺女的产期提前啦，就要生了！您快去吧！”等到他们跑了四十多里的山路赶到家时，妈妈已经气若游丝了。可怜的妈妈为了一个幼小的生命早就身心交瘁，年轻的生命被压榨的如同暮秋残阳里的一片枯叶，随时都有凋零的危险。对于这一切并没有引起姥姥们的注意，任凭那股丑陋的，愚昧的山之风吞噬了妈妈的生命！屋子里，接生婆正挥汗如雨地围着同样浑身大汗的妈妈折腾个不停。原来大包大揽的接生婆这时也慌了手脚，冲着刚迈进脚的姥姥大叫：“胎位不正呀！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孩子大人我都要！快快，送闺女去医院吧！”姥姥连累带急，都声嘶力竭了。“不行啊大姐，只怕走在半道上出事呀！”二姨姥带着哭腔说。妈妈的心里明白得很，要不是住在别人家里，要不是去抢那担水挑，怎麽能从昨天就动了胎气，一直到忍无可忍时才对姨妈讲，耽误到现在？自从怀上了这个孩子以后，妈妈早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她清楚自己为时不多了，自己的命宁可不要了，也要保住自己的孩子！妈妈已经不能发出声来了，只见她嚅动着嘴唇，大概是在说；“我要孩子、、、、、、”就在姥姥立刻抽身出去要找人的当口，妈妈的脸色呈现出吓人的青紫色，紧闭双眼，嘴巴都咬出了血，一直在配合接生婆的大喊大叫，使尽最后的一点力气，频频猛送着孩子！终于，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了！妈妈却昏死了过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我受尽苦难的妈妈连她的亲生骨肉都没看上一眼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饱经忧患的母亲！
   不用说了，那个婴儿就是我，无名小卒周小洁。我随的是姥姥的姓，名字也是姥姥给起的。我的生命是妈妈用命换来的，我的血管里奔涌着老一辈不屈的热血，妈妈的灵魂将在我的身躯里复活，姥姥的希望我将用生命点燃！从此我就与姥姥心手相牵，命运相连，休戚与共，此志不渝！
   姥姥抱着在襁褓里熟睡的我刚回到家，二愣子叔叔就赶过来了。他在姥姥面前泣不成声，抽搐了很久，一再央求要把我抱回去抚养。姥姥坚决不答应，还再三警告二愣子不要胡说八道。二愣子把脚跺得山响离去了，此后村子里再也没有了他的踪影。
   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二愣子叔叔的全过程。
   那是在我婚后回老家接姥姥的时候，听说二愣子叔叔已经是儿孙绕膝的老人了，刚刚携家带口由关外返回关里。我们在家乡的田间小路上走了个面对面，姥姥让我称呼他二愣子叔叔。我抑制着自己的心跳，仔细端详着这位咫尺天涯的亲人。只见他一张布满风霜雪雨的脸上尚存些愣头愣脑的虎气，那轮廓与自己何其相似乃尔！尤其他的一双剑眉，更让我砰然心动，原来我有些粗壮的眉毛在这里找到了出处。我只能打个招呼，讲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二愣子叔叔根本就顾不上我，只顾着向姥姥叨叨着他在关东娶妻育子，又荣归故里的经历，丝毫也没有理会姥姥身旁的我的感受。大概他早就淡忘了年轻时代的追求与冲动，我又何必再去触动那些已经痊愈了的疤痕？
   告别的时候，我终于扑捉到了二愣子叔叔对我投来的关切的目光，我还看到了那有点混浊的眼眶里挂了一层晶莹的东西，这就够了，原来二愣子叔叔什么都没有忘怀！我真想扑过去抱住他，呼唤他，大声地叫喊出在心底里喊了千万次的最亲的称呼。我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做，只是佯做远眺地转过身去，擦去已经打湿了双眼的泪水。我掩饰着心底涌动的狂涛，故作若无其事地挽起姥姥的胳膊，从从容容地从他的眼前走掉了。既然大家都不愿打乱我们原本平静的日子，那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吧，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我想。
   话题还要回到我的童年时代。
   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环境促成，我从小就是姥姥怀里的乖孩子。那时候姥姥一个人要带我，还要种着刚刚分到手的二亩地，好多时候姥姥把我和家里的大黄狗一块拴在地头的老榆树上，自己在地里忙乎，到现在我还记得自己靠在大黄的身边睡觉时的香甜呢！当我有了认识以后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爸爸，也有妈妈，自己却只有姥姥！也曾回家哭着跟姥姥要自己的爸爸妈妈，姥姥从来就没有大声训斥过我，只是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哄到我不哭了为止，又忙着给我做好吃的去了。我在小学读书的时候，那个公社吕秘书平反释放后曾来过我们家，再三表示要对我们娘俩负责，我刚烈而倔强的姥姥一口回绝了人家，并且在我放学之前让人家走掉了，所以我也失去了认识与妈妈曾经相亲相爱的那个人的机会。那些事都是后来听别人讲过的，姥姥从来都不说，我也就从来不多问，因为我知道，姥姥就是一座山，风刮不走，雨撼不动，满山葱绿，四季常青！只要有姥姥在身边，我就好似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了！
   那时候地里的粮食仅够我们的吃喝，家里的经济来源几乎等于零，唯一能换成钱的就是姥姥养的那群鸡鸭，还有圈里喂的猪了。小时候家里最奢侈的饭菜就是炒鸡蛋了，姥姥很少动筷，都是让我一个人吃，我又于心不忍，总是又让给姥姥，这样的让来让去，声音都要高出很多啊，所以我们家吃炒鸡蛋是最热闹的时候了！读小学的时候不用出村，我们还勉强支撑得起。我上中学的时候，姥姥只好忍痛拆掉了西厢房，一块瓦一根木头的一点一点都换成了我的学费。我要去读大学的时候，姥姥又卖掉了东厢房，还把大门楼改成了小门脸，为的是换钱供我读书啊！三年的大学读下来，姥姥瘦得不成样。虽然我无父无母，姥姥却给了我双重的温暖，百倍的慈爱。因为姥姥，我才能孤儿不孤，活得快乐幸福，姥姥的恩情天高地厚，姥姥的功德可昭日月！
   自打姥姥来到我们身边后，我就怀孕了。

大革命, 大王, 妈妈, 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