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09-12-14 11:26 编辑
那些岁月那些人之二
麻子兴隆
我一直想把我童年时代有关一个成年人的印象和故事写出来。我一直认为,童眼看人或许幼稚,但一定是真实的。很多年以后,在一次偶然,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男人在暴打一个女人,围观的人很多,但出手相劝的人很少。我有些看不下去了,上前拉住那个男人:“兄弟,算了吧,不能这样打一个女人。”或许是因为他看到我确实属于那种成心和事的人,他揪着那女人头发的手放开了,那是一张让我记忆深刻的脸,因为愤怒而有些变形。他气喘吁吁的冲着我说:“大哥,你不要拉我,这个女人她欺我太甚,她给我戴绿帽子足足十年。她是我的鸟,现在她要飞啦”我有些无言,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然后默默地离去。
事实上,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在寻找有关这个叫兴隆的中年男人,以及他的故事。因为他的特征太明显了,那张紫红色的脸上,布满了坑坑点点的麻子,人高马大,说话粗声大气。我推算着,如果他还活着,也该有近七十岁的年纪了,即便是人海茫茫,我也敢说,只要我遇见他,我就会认出他。
兴隆是一个在我们这条巷子里,非常不招人喜欢的人。那是因为他无节制的酗酒,醉了之后,就会裸着上身在小巷子里指天骂地。没有人愿意去招惹他,他是一个职业“扛大包”的,也就是码头的搬运工。人足有一米九的身高,魁梧的很。但是,他不是北方人,他的老家是上海的。我没见过兴隆的爹,说是光复之后,被人民政府给毙了,原因很简单:汉奸。听我母亲说,日伪那会儿,兴隆的爹神气的不得了。挎着把大洋刀,满嘴日本话,叽里咕噜的,身板挺得笔直,走路目不斜视。后来人们说起兴隆的爹,总是有些许遗憾:那人,不坏。这几乎是我听到所有的小巷里的长辈们共同一致的评价。具体到谁家有大事小情,他总会出手相助,要么是钱,要么是物。但是,这个不坏的人,因为上了日本人的船,所以下场必然如此。据说他是正宗军校毕业的,因为受伤,才转到地方做事。至于他为什么携着一家人从大上海奔波到这座城市,我不得而知。
兴隆的娘是一个标准的上海阿婆。人瘦瘦的,却没完没了的喝茶抽烟。而她坐在她家的那个小二楼上,打开窗子,一个人自斟自饮,是我们这条小巷一道很特别的风景。无论酷暑寒冬,她总是那么一个姿势,抽着喝着也骂着。她操着正宗的上海话,不停的咒骂着他的大儿子“兴隆”,“侬个衰货,赤佬,侬怎么不去死。”这样的骂声已经成为小巷习以为常的景致。
阿婆生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兴隆,二儿子财隆,三儿子旺隆。除了大儿子兴隆是一个码头扛包的,其余的两个都很有出息。二儿子好像是一个工厂的工程师,娶了一个教师为妻,一家人的日子很殷实自在。无论他大哥如何耍酒疯,他都熟视无睹,甚至在路上兄弟两人见面也不打招呼,形同陌路。三儿子旺隆人在北京部队上,很少看见他的影子,这也是一个老阿婆引以为自豪的儿子,说是在北京做了“官”。
我一直想理顺我对于往事记忆中的时间顺序,因为这对我的回忆实在太重要了。但是,毕竟是近四十年前的往事,所以,一旦出现时间上的差异,请各位原谅。
应当是一九六三年兴隆结婚了,女方是一个苏州女子,人长得漂亮,至少在我的儿时记忆里是这样。那是一个素面朝天的女人,但是打扮十分得体,唯一让小巷的婶子大妈们感到不爽的就是,她从来不和别人说话,很高傲和自命不凡的样子。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绝对属于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但是,这朵鲜花是怎么插在牛粪上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我只记得老阿婆分喜糖的时候的笑逐颜开,其余的记忆实在是太陌生和久远了。
写到这里,我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们这条小巷了。这条小巷如今依然还在,但是,恕我不说出它的名字。它东西走向,长度也就百十米,因为继续延伸的部分途经了一个十字路口,尽管也还是我们这条小巷的名字,但是,我们从来没把延续的那一部分当成小巷里的一部分。我的家是一座日式二楼,我们一家人住在楼下,楼上住着两户人家,关于他们的故事,我会在后面的文字一一道来。
兴隆的家和我们的小楼几乎是挨着的,相距不过10米,也是一栋日式小楼,两座建筑的风格和外形并无差异。小巷一字延伸,在我们家的方向再往前,是一个当时据说是居住着“高干”的院落,修的很气派,水泥高墙,其间的小楼十分洋气,有关这座小楼的故事我也会在后面的文字里有所介绍。
我们家的对面,是几座楼房,都是那种不太高的楼房,其中有一栋因为是背朝着我们,我们从来没有把那里的居民视为小巷人家。顺着我们家往东没二十米,就是一座黄楼,所以叫它黄楼是因为它的外墙上贴满了黄色的瓷砖。上文里提及的连生他的家,就住在黄楼。
据说解放前,我们居住的这座小楼的产业也都是兴隆家的。随着他爹被人民政府“正法”,“人民的东西归了人民”其中主要的原因是,老阿婆主动交出了这栋楼,说是给死去的丈夫赎罪。但是,我知道的事实是,在很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们家的地板破了一个洞,为了修补,我们揭开了这块地板,却发现在地板下藏匿着许多日式的餐具,瓶瓶罐罐,由此我坚信,这所房子是日本人住过的。
兴隆一家住的小楼,也住进了另外两户人家。在兴隆家的房子后面,有一栋不大的房子,老阿婆把它租住给了一个小裁缝,所有的故事和起因就从这里开始。很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的回忆那个小裁缝的样子,身材不高,却很清秀,时常把一个量衣服的皮尺随便的挂在脖子上。好像小巷里的人们很热衷于找他做衣服,他的裁缝手艺也颇受小巷里的人们的好评。
兴隆结婚后,住在楼下的房子里,那房子紧挨着小裁缝的裁缝店。而扛包的兴隆,经常是二班,三班,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婚后的第二年,兴隆有了孩子,是一个男孩,长得十分好看,名字叫“小龙”。一切发生在小龙三岁那一年。小龙的妈妈到底是如何与小裁缝走到一起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但是,我们必须尊重一个事实那就是,俏丽的小龙娘,经常找小裁缝做衣服,从量体裁衣到日久生情,或许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小龙的爹性格的暴虐无常,据说小龙的妈经常被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那时候,也没有妇联位姐妹们主持公道,更没听说什么“家庭暴力”。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兴隆一次提前结束了二班,在自家的床上现场捉奸。
我一直认为兴隆是个窝囊废,因为他居然没有难为小裁缝,而是将自己的媳妇当众暴打羞辱。
那个清晨天空下着毛毛细雨,东北的五月,依然寒意侵身。就在那个清晨,小龙的妈妈悄然而去,扔下了她三岁的儿子,而在这之前,小裁缝也不知所终。有人说二人是相约而逃的,也有人说是分开而逃的。不管怎么说,确实是二人都不见了。小巷的婶子大妈们都会不无遗憾小裁缝的离去:“可惜了他做洋服的手艺了,为一个女人不值啊。”
岁月过隙,人生如歌。我落笔这段往事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太多这种人世间的婚外情恋,写出这段往事,我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后来的准确说法是,小龙的妈其实是和小裁缝一道逃离了这座城市,回到了江南水乡,居家过日子了,而且据说还生下了一男半女的。这就是说,小龙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
在寻找小龙妈无望的情形之下,兴隆喝的酩酊大醉,摔碎了一地酒瓶子,赤着脚走在上面,一双脚被割的血肉模糊。他发出一种绝望的嚎叫,那嚎叫听来让人心碎。但是,从那以后,兴隆戒酒了,据说从此滴酒不沾。 很多年以后,我听到了这样一支歌: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依稀中我好像看到了兴隆的那张紫红色的麻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