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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我是愚人 于 2011-6-16 21:22 编辑
父亲的最后一宗子事
2005年,为了他的“最后一宗子事”(我的婚事),父亲踏上了来这座城市的旅途。父亲自恃一生去过不少地方,所以他来之前没有给我打任何招呼,结果他确实不费力的到了这个城市,甚至不费力的找到了我们公司,但他没料到我们公司人数如此之多,他的儿子是那么的没有名气。父亲手上的单位联系电话是若干年前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上了一夜班的儿子正关了手机在家睡觉,所以他在公司的门口白等了几个小时,如果不是当时热心人的帮助,也许五十七岁的父亲会在公司门口站一夜。
我把父亲接回了家,然后我们一起上街买菜。父亲依然红光满面,但头发全白了,看起来很像《西游记》里的一个神仙。他的步伐比以前慢了许多,不像每次他送我出门,背着行李的他总是把空着手的我和女友甩在后面一大截。父亲年轻时身高有一米六五,由于年龄和劳累的关系,他现在只有大约一米六。他的左边是他的儿子,比他高了半头;右边是未来的儿媳,也比他高了半头。矮小的父亲迈着两条短腿,微微低着下巴,满头银霜,缓慢的行走在城市的马路上,好像许多年前在雅典大街上边走边沉思的苏格拉底。
吃完饭,因为喝了点酒的原因,父亲的话好像比以前多些。他坐在阳台上,看着我的花草说:“咱家今年那棵柿子没少结,好几十个。石榴结了八个,被虫咬落了三个,剩下五个。”后来有了蚊子,我和父亲回屋了。回屋后,从不迷信的父亲居然问起了女友的生辰八字,我委婉的告诉他,讲究那些都是假的。他说:“我知道,但老辈子的规矩有这一项,咱不能少了。”——父亲从不信鬼啊神啊的,但每年过年他一定贴天帝和灶王爷,并且率领全家向不存在的“他们”磕头。大约在父亲心中,规矩是不能破的。
第二天,我怕父亲在家里闲的难受,就把我的自行车、家门钥匙和钓鱼用的草帽给了父亲,让他自己到处逛逛。固执的父亲说他用不着钥匙,后来可能想起了到公司没找到我的前车之鉴,他带上了钥匙。就这样还闹了个小小的笑话:他把2单元和3单元弄混了,开不开门,结果把放在另一辆自行车上的草帽和刚买的苹果弄丢了。向我讲起这事时,父亲好像一个孩子一样不好意思。一连几天,我和女友上班,父亲在家,每天都把地扫得干干净净,把花浇得水流满地,他甚至要到菜市场买几只活龙虾和家里的那只龟做伴。我明白,他闲的心里慌。幸而两天后有了个休息日,父亲和我一起去了岳父家。
在进岳父的家门前,我感到父亲好像很紧张。父亲很少紧张,他只是一介村夫,兼职过小贩和瓦工,不用巴结领导,从来不求人——当年我中学毕业时,别人让他走动走动,对方是他的内弟,我的亲舅,可父亲硬是不去。很少紧张的父亲在见到他未来的亲家时说话有点磕巴,全然没有在村头时的幽默诙谐。岳父是城里人,有文化,还比父亲高了十几厘米,最主要的是,岳父有一个独生女儿,她是我父亲此行的所有目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讲,父亲在岳父面前都没有优越感,都显得很渺小。
吃饭时,岳父拿了个茶杯给父亲倒白酒,父亲不断说:“够了够了,喝不了那么多。”岳父笑笑,倒了半杯就止住了。可以看出,父亲的确是老了,如果是二十年前,就是拿两个杯子摞起来,他都不会说个不字。现在,他只是一个喝不了半斤酒,有点局促的一个小老头。
出于尊重,岳父问起了家里的收成。父亲的脸上活泛起来,毕竟是他所擅长的话题。麦子一季产量多少,玉米为什么产量高,父亲讲得有点投入,捋起了裤腿,一只脚盘在了椅子上,如同小品《打工奇遇》里的坐在桌子上的赵丽蓉奶奶。岳父很有礼貌的听着,我知道他对这没有什么兴趣。虽然岳父没有打断,敏感的父亲还是感到了岳父趣不在此,转移了话题。
该说的终究还是要说的。父亲说:“我呢,是个种地的,没见过啥世面,这个家庭情况呢,反正是不如这边,但为了小孩的事,也是有多大力量都使出来,这是我最后一宗子事,哪怕借一点也没啥。我今天来呢,就是说,一是他们俩谈了好几年了,这一趟早就该来;二呢,我也不知道咱这边办事都是有啥规矩,有哪方面的要求,咱再不行,不能说委屈了孩子。”父亲这段话说得很慢,能想象父亲可能在腹中打了无数次的草稿,其间还要把乡间俚语换成外地人能明白的地方官话。
双边会谈异乎寻常的顺利,也许是被父亲的真诚所打动,通情达理的岳父母甚至都没有收父亲为儿媳准备的红包。这让父亲有些惴惴,他小声对我说:“是不是嫌少?”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父亲才放下心来。
就这样,父亲带着没有送出去的红包,完成了他的“最后一宗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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