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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道理,我同刘喜莉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永远没有做朋友的
交集可能。可事情偏是那么巧,我搬家那日,她也搬家,这一搬就相互
搬成了对门。
敞着门,整理东西,进进出出,出于礼貌相互点头微笑,在客套几
句的当口,我用眼风细致又飞快地扫了新邻居一下,是个二十出头的年
轻女子,明显已有身孕,穿得宽松衣裙有点俗艳,她脸色很憔悴但依然
美丽,眼睛睁得大大的,染着愁意,转动时水光滟滟的,她的一只手绑
着绷带,不知是受了什么伤。
收拾好自己的一切,我见她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且只得一只手整理
东西,就过去帮了一下忙,完后,人困马乏地躺倒在她的沙发里。
她说去厨房给我倒杯水,不消片刻,却端出一小碗热气腾腾的水铺
蛋来。她说,陈姐,你帮了我这么多,总要吃碗点心再走,这个在我们
老家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今天,你可真是我的贵客呢。
我也正好饿了,就没推脱,那味道真是好,汤更有股子家常俗世的
香味。我夸她,小喜,你的手艺真不赖,这汤里是不是放什么秘制调味
料的,喝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我妈妈做的那份饭菜香。
她听我这么说,开心得微笑起来,我想,她微笑的时候真是好看。
她说,陈姐,其实,我做的最好吃的是荠菜馄饨,下次,等我受伤
的手好了我一定包给你吃,我用的汤料可是我妈妈的独家秘方呢,每次
出来前,她都要让我带上一大包,说想家的时候可以冲成汤,喝上一碗
就如同吃到她的饭菜般心头暖暖的满足了。
见她提到了她的手,我就顺便问了下,这手怎么会受伤的,你老公
人呢,怎么这么不负责任让你一个人打理搬家这么费心费力的事。
听我这么问,她神色黯了下来,只轻轻说,手是不小心摔的。她说
我没有老公,只是和男朋友刚刚分手,然后摸了一下腹中的孩子,说是
我自己坚持想生下来的,最多以后辛苦点一个人养大他。
看来又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我不想做问长问短的八婆,就随便找
句话扯开了话题。毕竟一个怀孕女子的孤单无依,含有太多的私隐性在
里头,是无处可诉的真正的苦衷。这世上,其实每个人都生存不易,总
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旧痕新伤,除非一出生就死亡。
我只是有点替她担忧,这样的社会,未婚妈妈是很难立足的,不仅
仅要考虑将来的日子,还要在人们的诽言流语中度过的,这对她是残忍
的,说不定对孩子更是一种残忍。
或许同样是单身女子的缘故,或许是心里的那份怜悯作祟,我和刘
喜莉的邻里关系日渐融洽,看得出,她并不缺钱,生活挺宽余。
到得她的手完全康复时,我真的尝到了她亲手包的荠菜馄饨,果然
好吃。我说,小喜,你的手艺肯定可以开家馄饨店了,保证那些吃客只
消尝到了味道那是打耳光都舍不得放下了。她说,真可以开店吗?那等
我把宝宝生下来后,说不定我可以去开家馄饨店,应该可以维持我们母
子的日常生活了,你说,是不是?
我说,小喜,来,让我看看你这双巧手长什么样。结果,我却看到
衣袖半遮半掩下是一道又深又粗的刀伤,就似一条红蜈蚣蜷伏在她白皙
的手臂上。她慌忙抽手,怕我询问,就借给我再添碗馄饨躲进了厨房。
有几次,她自己提及自己的身世,是浙江某个小镇人,高中毕业没
考上大学,但又不想草草地结婚嫁人,父母挺开明,就同意她跟亲戚来
这个城市打工长长见识。我问她出来做的什么工作,她说是一家小公司
的文秘。
到得她身孕七个多月后,步履开始蹒跚,做事情诸多不便,我便在
空闲时就经常会代劳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想着也只得给予她这点
微薄的帮助,人生漫长,本是谁也帮不了谁一辈子的。
记得是某个闲暇的下午,我正坐在刘喜莉家客厅里喝茶。忽然听得
外面一阵急急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随后是呯、呯、呯地敲门
声。我起身去开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挥来一记耳光,随后听
得一声响亮鸹噪地咒骂:刘喜莉,你这只小狐狸精,你以为你搬了家我
就找不到你,弄不掉你肚子里的野种了吗。接着有个男声带点怯意地轻
声接口说,她好像不是刘喜莉,你打错人了。
我原本心头火起,想好好理论一下,但听到刘喜莉这三个字心头一
紧。眼前一男一女穿着打扮还挺人模人样,与方才野蛮粗俗的行为简直
不能联系,衣冠禽兽足可形容他们。他们此刻见打错人已经满脸堆笑一
连声说着对不起。我怕计较起来夜长梦多,让他们发现其实并没找错人
家,就只骂了句神经病,迅速关上了门。然后,听得他们开始去敲对面
我的门,那女的并在门口污言秽语骂了足足一小时,才悻悻离去。
刘喜莉问我,陈姐,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坏女人,会不会和我父
母一样唾弃我,骂我是自作孽不可活。其实,我已经与那人分手了,分
手后我就独自搬来这里,想重新开始生活,只是他们不肯放过我,确切
地说,是不肯放过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知道,这不过又是一个发生在都市里的烂熟的插曲:有钱强势的
女人,吃软饭却又要自尊的男人,温柔乖巧想傍大款的小蜜。
坏女人,什么才是坏女人,坏女人根本不会这样的问题,且永远不
会反省和忏悔。如果要讲,故事也会编排的很好,很圆滑,显得都是别
人的错,与己无干。更不会为了保全腹中的骨肉,硬生生用手去抵挡那
不敢要孩子的男人被老婆逼着砍过来的水果刀。所以,刘喜莉,至少在
我看来,她矛盾、痛苦,后悔,且很善良,并懂得及时回岸。
孩子生下来后,叫刘平乐,是我取的名字。那时,在产房里看着沉
睡中的这对母子,都脸带恬静地微笑,突然想起,平安喜乐这四个字,
我希望小小平乐能抵过刘喜莉以前现在或将来所有的凄凉和无助。
平乐满月以后,刘喜莉再次问我,她的手艺是否真的足以开一间馄
饨店。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她竟真的开始张罗起门面来,然后退了
我对门的房子,住到了店里。开张那天我特地从花市去买了两盆香水月
季送她,因记得有一天她在午后阳光下与我说起玫瑰花时,她说她其实
喜欢月季,和玫瑰比它的生命力很强,随处都能好好地活下来。
我原以为刘喜莉的故事从现在开始将告一段落,她只是一个辛勤的
小妇人,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微不足道地简单忙碌地生活着。但是,在
我一次出差两个月后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平乐死了,刘
喜莉疯了。
在许多人的口中经过不断添油加醋,刘喜莉的故事演变成了一个艳
俗淫乱的花边新闻:二奶精神错乱误杀大奶,起因是大奶追打上门时,
动手间失手把二奶的孩子摔到了地上,孩子被摔死了,二奶发疯中从厨
房拿了把菜刀一连砍了大奶几十刀,后来,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我原本想去探望刘喜莉,却被医院拒绝了,说她是个危险分子,不
能接触。危险分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有这样的危险分子吗,她包的
荠菜馄饨又香又暖犹如家的味道,她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帮我的家清理
得舒服又整洁。而她最简单的梦想只是想摆脱从前的旋涡带着平乐重新
好好的生活下去。为何,不让她兑现?难道,老天早就想好了要她成为
悲剧,小小的欢乐只是悲剧中的片段。
阳光下,我靠在窗台边,仔细观看着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突然觉
得无比陌生。我看着下面走来走去的人们,如同许多流言蜚语一样,仿
佛是看到的希望,却分明摆动着很多希望憧憬被击得粉碎的无力感。
窗台外,架子上的月季竟已经盛开,那是一种朱红色重瓣的花。或
许,也真的只有这花是坚强的,竟没有枯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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