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听彝堂 于 2010-8-31 10:21 编辑
我本来应该成为一个画家的,而不是如现在看别人作画。
说起来镜头要“闪回”一下了。
话说改革开放前10年,阳光灿烂的日子来临了,中国这辆列车终于在本性和惯性的驱动下走上了疯狂之路。我的父亲侥幸的躲过了前面的运动,也终于因为在课堂上讲邓拓、吴晗、廖沫沙的《燕山夜话》,首当其冲地被红卫兵小将专政了,剃了十字头,当然没有现在女人的十字绣好看。而且,事情也连累了我们全家,这样,小学生的我,也就落魄了。所谓落魄,也就是不当班干部当不了红小兵而已。
那时流行一个口号,叫“停课闹革命”,你明白了吗?革命是“闹”出来的,而且课必须“停”,可知这个“革命”是个什么东西。我被剥夺了“闹”的资格,书也不念了,就在家闲待。先是自己看看闲书,被父亲撕掉了,好像是《星火燎原》之类的好书。然后是学习吹笛子,因为没有老师教,也是个不成调。然后玩球,什么篮球、足球、乒乓球,也就是消耗不甘本分的精力而已。还与当时一个有名的混混绰号“神踢”的师傅学过摔跤,当“知青”时,我曾经将一个人高马大的农村小伙子三脚踹了三个跟头。父亲看我不成器,就卖了积蓄多年的报纸杂志,也不知几个钱,买了锛凿斧锯,让我学木匠。我算对得起他老人家,一次也没有摸过那些劳什子。以后,我当了工程师,也相当于二级木匠。
且说有一天,我翻出了家里的一套小丛书,好像是《中国古代诗歌》什么的,书名说不准了。我没有兴趣看内容,却感觉封面的画很好看,简单的几笔,有兰花、梅花、牵牛花等等,就买了盒水彩颜料,自己临摹了出来。父亲看看,认为我有绘画的天赋,考虑将来可以谋碗饭吃,当时社会上搞宣传的人也很吃香,就鼓励我学画画。这样,我就安心下来,并且憧憬起来,希望下乡当知青抽调回来,能够到电影院去画海报。
我瞎画一气。没有宣纸,就将图画纸晕水模拟渲染皴染的效果。后来又买窗户纸,这样的纸有宣纸的味道,但是,太囊,就是又薄又软,不经重复运笔。这样黑灯瞎火的画也不是事儿,某一天,父亲说,给你找个老师吧,这样,我就有了李浓老师。
李浓老师是父亲的发小同学,原来是拉小提琴的,考沈阳音乐学院人家不要,因为拉琴姿势不准确,而且因为自学成形改不过来了,就考取了沈阳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后,分配在北京林学院教授绘画。当时毛主席老人家有个指示,当然都是圣主一样的“最高指示”,说农业大学要办到农村去。依照此理,林业大学当然要搬到森林里去。事情果然就是这样,北京林学院决定迁往云南昆明之东,地方就叫昆明东。当时也有变通的政策,我老师不愿意到南方,就决定放下教鞭回故乡。于是,就分配到了我们市剧院作舞台美术。那个剧院后来烧毁了,旧址就是现在市图书馆的位置。他因祸,我得福,这样就成全了我们的师徒关系。父亲谈及李浓老师时说,他们夫妻感情非常好,后来妻子多年瘫痪在炕,李老师就给她每天梳洗,一口一口的喂饭。这番话意义重大,多年以后到如今,我绘画没有学成,但是也没有离婚,就是这个原因。
我那时刚刚上初中,知道自己的前途就是下乡,麻杆样的体格恐怕挣工分养活不了自己,就开始锻炼身体。不管冬夏,每天凌晨3:00开始跑步,跑到火车站约5华里,再返回来,以至于凌晨扫街的大妈都认识我。回到家里,就将已经汗湿的棉袄放在火炉旁烘干着,然后坐下来画画。7:30到学校上课。晚上,则画到半夜。老师让我先画静物素描,我就找来皮球、手电筒、老虎钳,画。然后,抱一摞图画纸兴冲冲去请教。老师说话慢言斯语,当然教诲颇多。但今天我只记住了一句,就是“你想去沈阳,不能几次三番的到苏家屯”。与头几年高考题,那个看图说话“挖井”是一个寓意。
我为什么起早摸黑的画呢?也不仅仅是努力。因为后来老师交给我一套裸体素描集,前苏联的;有男有女,我只能背着人画,画完就放在被褥下面,藏起来。当时如果被同学发现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其实,就是我自己每次看时都是心惊肉跳的。其中一个美女的坐着侧影的素描,我太喜欢了,临摹了好几次。老师让我画这个的意思是让我学习人体解剖结构,面对“洪水猛兽”,年少的我,眼里只有人体,哪里还有什么结构。所以,到现在我也没有掌握这些构件是如何连接的。
回想起来,老师为我的教育也是担了风险的。
为了开阔我的眼界,老师还将他珍贵的大画册借与我看。我记得老师借过我一本彩色印刷铜版纸的大型油画册,是一个叫文沙生的人从莫斯科邮给他的,里面有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的希斯金的《森林》,特别美丽而大气。还有就是列宾的作品《查尔波什人写给苏丹的信》、《伏尔加河的纤夫》、《意外归来》等等。同时,我也在练习画油画与水粉画。画了一些局部特写,有《沙家浜》的郭建光,《红灯记》的李玉和,《国际歌》的欧仁·鲍狄埃。当然,都是临摹。油画则有《虎门民兵》《我叫海燕》等等。对了,还画了一幅鲁迅的肖像。
想不到的是,学得正渐入佳境,不知什么原因,在昆明东的那个林学院又迁回北京了,学院要求李浓老师也回北京。于是,在一个我心慌慌的日子里,在白塔公园,我与老师告别了。
一年后,我加入了上山下乡的滚滚洪流,修理地球去了。
在农村,开始我还浪漫的坚持画了一些速写,画了许多老黄牛,走的,卧的,躺的。后来知道,不能扯这个蛋了。我们下乡,名字好听,叫知识青年,其实就是劳动改造来了。“最高指示”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出大力,流大汗,改天换地,才是我的前途,画什么劳什子呢。于是,就放弃了。当然,小队学习天津小靳庄的活动,大队设置毛泽东逝世的灵堂,区与公社的知识青年会议,我那两把刷子仍然派上了用场。
回城以后,电影院没有去上,那时的工作就像轮回投胎,先天注定。到企业三班倒去了,整日昏昏沉沉,根本就忘了绘画这档事情。后来到一家大型企业学习,一次开运动会,单位需要一个巨幅的赛跑运动员冲刺的宣传画,我搁笔多年,重操旧技,一包香烟画了一夜,居然引起大家的议论纷纷,没有人知道我学过绘画。
说下去就到了1982年,我在北京实习。一天,突然心血来潮,到北京林学院找我的老师去了。找来找去,找到了教师临时宿舍。离别九年,即他们回到北京已经九年,老师的家仍然没有安顿好,想不到。一个筒子屋,很长的格局,墙上悬挂着老师的水彩画作品,我记得其中一幅画的是雨天的林荫路,透视感朦胧感特别好。老师留我吃了饭,介绍我认识了新师母,是学院医院的护士,昆明人。离开时,老师给了我两本杂志,封底是他画的水彩写生画,北方的白桦林。
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该死的是我竟将他忘记了。这个忘记的原因大概有两个,一个是我彻底放弃了绘画,为了生计,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一个是我练就了忘却的本领,有些事情,特别是我令我不愉快或者不想记忆的事情,我就主动忘掉,久而习之,成了本能。但是,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所谓忘记并不是忘掉,而是压抑到潜意识中去了。弗洛伊德有道理,写此文时,所谓深水下的忘记就浮出了水面变成了记忆,我想起来好多好多。
前面提到,我的老师和我的父亲是发小同学。今年家父已经过了耄耋之年,仍然健在。想来,我的老师,一个有恩与我的好人,当然应该健康长寿。想及此,恐惧感骤然袭来,希望老天能够赐与我机会再去北京看望他,而不要惩罚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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