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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微言 于 2011-4-23 18:51 编辑
注:几年前的一篇旧作,原题《家长里短》。孟老头的形象的原型就是我已经渐渐变老的父亲。兰子是谁,想必不用我介绍了。
家长里短
这是一座现代文明下的建筑物。一溜排整齐的两层楼房,从左往右数过去,共有十二间门面,全是关门抵户的。这些楼房撤乡建镇时统一修建,从外观上看,全是一种样式,白色的磁砖,蓝色的铝盒金玻璃窗。像一排厂房,让人压抑得透不过气。孟老头一家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这天,孟老头打牌回来 ,看见桌子上有一张水费条子,忙问老伴:“又来水费条子了?”“是呀,两个月共20元。”老伴拿起潲瓢往潲桶里舀了一点饲料,再伸手往潲里搅和了两下,边说边往猪圈里走。“这个水费怎么收嘛,两个月4家人才用20元。”孟老头一边嘀咕一边戴上老花镜,眯缝着眼看了看自家水表。这水表用了好几年,里面进了些水,漾一漾的老看不清。孟老头找来 一块麻桌帕,在镜片上使劲吹了一口气,拼命的擦了擦,还用袖子拭了拭,这才看清楚:“1吨半。”“两个月用了一吨半?”孟老头的脸上不禁荡出了微笑。
老伴从猪圈里出来,手里提着个空桶,那桶上沾滿了星星点点的糠和猪草,身后传来了猪欢快的吃食声。见孟老头在看水表,也关切地问:“老头子,多少吨水?”“嘿,你老头子想的法子,那还能多?1 吨半!”孟老头得意地说。
“1吨半啦?唉哟,还是用了1吨半!”对这些数字毫无概念的老伴还是紧不住皱起了眉头。
“得了吧,这也算多?你没想想,煮饭、洗衣、开热水器,喂猪……哪样不需要水?两个月才用这点水,你满足吧!”
“那你说说,如果我们不滴水,一个月会用多少?”老伴的眉头开始舒展。
“你以前一缸子水用两(十挑水)天,照如此算,一个月也要用五、六吨水吧。”孟老头掐着手指算着。
“那别人不说吗?我们用这么少?”老伴有点担心。
“谁敢说?这水表上明明就只有这么一点嘛。好了,我去收水费了。”说完,孟老头摘下眼镜,用布包好,放进上衣口袋里,哼着小曲走向隔壁。
“门关着?”孟老头不高兴地瞅了一眼那木门,极不情愿地清了清嗓子,开始叫门:“蒋姻伯,蒋姻伯-------”门开了,出来一位六十开外的女人。此女人个子精瘦,样子特像猴子,可能有些反祖吧,反正用“尖嘴猴腮”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这女人儿女多,有在外找大钱的,有不争气花她老本的。前段时间就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回来了。好吃懒做住上一段时间,她立刻掉了一张伍仟元的存折,慌忙跑到银行去挂失。随后又叫银行帮她查询,没想到银行打出来的却是存款已取字样。老太婆再三盘问过儿子后,得知不是他,就非说银行自行处理了。银行不给予解释,她逢人便哭,说自己掉了“伍仟元”,那心疼的样子,比在身上割了一块肉还痛。可最近好像又春风满面了。据说,争气的儿女们怕她伤心过度,大家决定一人出点钱来补足她那伍仟元。邻居们对她一惯的积钱方式已习已为常了。所以,大家都以冷漠的态度来等待这样的结局。
蒋老太婆一开门,孟老头立刻满脸堆笑:"姻伯,我来抄水表。"“进来吧。”蒋老太婆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这次你一定要跟我看好,上次都给我多看了几分。”“放心,姻伯,都是自家人,我绝对是给你看好了的。”孟老头看样子也有五十七八岁光景了,长得高高大大的。从那轮廓分明的脸可以看出年轻时一定英气逼人。可现在的他一点也不讲究,一身早已过时的中山装,只剩两颗扣子,风一吹,就露出了里面烂了洞的毛衣。不知是冷的原故,还是年龄造成的,他的双腿微弓,背微驼,与面前这位矮小精明的女人比起来,真有外强中干的感觉。也许听习惯了孟老头这种叫法,蒋老太婆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她的眼睛滴溜溜的盯住水表,尽管一个字也不识。
“嗯,姻伯,你们这两个月刚好用了两吨水。”“哦,好,两吨水。多少钱?”蒋老太婆倒也爽快,从兜里掏出钱,从一大把零钞中抽出一张伍拾元的,递与孟老头。孟老头瞥了瞥那一把零钞,有些不悦:“我还没有算出来,呆会儿再给吧。”蒋老太婆顺手将钱揣回怀中,不经意地问了句:“你们用了多少水?”“1 吨半。”孟老头边说边在本子上登记着。
“哦?----你们这么一大家子还喂着猪才吃1吨半呀?”“咦,你这是什么话?姻伯,你没看见,我们晚上用的洗脚水都没倒过,拿来第二天喂猪呢?这些天下雨,房檐水也接来喂了猪,不信你到我家后院来看看?”孟老头趁机走出,到另一家去了。这家只用了七分水。“七分水?这么少?”他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的确只有七分水。“比我还节约!”孟老头又到最后一家去看,这下更让他傻眼,连吨位都没起!“一分水都没吃到?”孟老头拧了一下水笼头,水哗地一下就流了出来,再看水表,转得飞快!“没坏呀?”孟老头一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叫过那家主人:“大琴呀,你们用了两个月的水,连吨位都没起,这让我很为难呀。原先说好的,哪家不起吨位,水费就全由哪家出,现在考虑到这样做也太过分了,你看给你算半吨水咋样?”大琴自知理亏,二话没说就把钱付了。
两个月20元的水费,按理很少收。可孟老头却遇上了麻烦。晚饭时间,孟老头一家正在吃饭,蒋老太婆敲门进来,手里拿的还是那张50元的钞票。一进门,就大声嚷嚷:“不公平,孟老头,你这样收水费实在是不公平!”
孟老头的女儿兰子得知原因后,心里有气:好个“会讲理”(蒋礼惠)。她不愠不火地说了句:“姻婆,这个月您可能真要多用点水的。您忘了,这个月您女婿砌了两间猪圈房呀!”蒋老太婆眼一瞪:“我砌房全是外面担的水呢,就是勾砖缝用了点水,那能用多少?”
兰子也里挺恼:“哼,一家人的存款快超过一百万了,砌两间房女婿一个人干,连人都不请,他哪有时间在外面去提水?”心下想着,嘴里也就说了出来:“姻婆,你的女婿真够可以的,自己一人又挑水又砌砖,你好福气呢!”
“他说他不打牌,日子难过,这样可以挨挨时间。”说起女婿,蒋老太婆满脸得意。兰子微微一笑,不再作声。只顾吃饭,没搭理她。吃得二昏二昏的孟老头此刻开了口:“这么着吧?姻伯,如果你觉得不公平,那你出一吨半的水费,另外半吨水的钱就由我来出好了。”兰子白了孟老头一眼。此刻他正在为自己的义举激动,全然没有看到兰子的眼神。
“干脆你全出得了?”蒋老太婆得理不饶人,一句话打了过来。“行!”孟老头答应得挺爽快:“大不子20元钱那么大一回事!”
“会讲理”一听,忙收起那张50元的钞票,心满意足地走了。兰子知道,现在该轮到她老爹心疼了。果然,孟老头放下碗,一屁股坐到凉板椅上,一边用牙签剔着牙缝里的残羹,一边反复叨念:“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当初说了按人头算的,算了一个月后觉得不划算,又要按吨位算。现在又说不公平!五个手指还不一样长呢!你的公平就是-------你用得最少就最公平!”
兰子嫌他老爹烦,顶了他一句:“当初别人收水费收得好好好的,你要帮着'会讲理'说收得不公平。现在自己揽着这事,也知难办了呀?次次你都倒贴噻!”兰子的话如火上浇油,孟老头的声音一下子提高到八度:“我怕她呀?得寸进尺!我下个月不收了!”胆小怕事的老伴瞪了孟老头一眼:“又喝多了?”孟老头噔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副准备骂街的样子:“我喝多了?我一说话你就认为我喝多了?你儿子当初为什么不愿意呆在家里?他能忘记那一耳光吗?哼!”兰子也不高兴:“还有完没完?又开始翻晒陈谷子烂芝麻了?你少喝一点行不行?”孟老头一听,颓然地坐到椅子上,暗暗摸着眼泪。此刻,他伤心的不再是那20元钱,而是兰子的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家里牢不可破的家长地位已经坍塌,女儿不再敬重他。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为什么女儿这么讨厌他?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可怜的未来。兰子呢,也很恼这邻里关系,本来一家人好好的,偏偏为了邻里间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争吵不休。她觉得她敬重的父亲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不可理喻。她气冲冲的上了楼,扔下了还在那里抹眼泪的老爹!
夜色越来越浓,向这一长排黑黢黢的房子压过来。兰子没开灯,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光逐渐亮起,更郁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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