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淼焱 于 2011-4-13 16:22 编辑
一
杨家湾,最近很尴尬。
S市“城市东进”的步伐快的令人难以接受,两年前还是属于东郊的夏家村,最近竖起了好几幢高楼,不远处的金家村,挖掘机们正喘着粗气挥动着巨铲,将一排排黑瓦白墙的村屋铲平,连天的灰土把翠绿的田地都变成了银色,可是村民们正高兴着呢,他们住在附近政府安置的彩板房内,望着不远的夏家新村,眼中充满了即将收获的喜悦,当然,这些收获是他们的新房子——城里人的高楼房。
要进入东郊,杨家湾是必经的,处于“咽喉”的位置,与东郊只相隔一条不宽的马路,然而政府却是偏偏跳过了这条深巷,开发的脚步绕着弯儿地走进了东郊。于是深巷里的人们有一种被遗弃的感受——同是一个城市的,又隔这么近,为什么光拆他们,不拆我们?
“嗨···我们不是农民,没有土地!”巷子口的阿四每天白天都坐在家门口抽着劣质的卷烟,逢人便说这一句话。
这杨家湾确乎是尴尬啊,只要是拥有正常逻辑的规划者,都不会在这块地方花心思!杨家湾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三面环水,而且水质奇差,巷子里的人们,把垃圾,废品,以及马桶内的粪便通通都塞给这本是碧清的河水果腹,到了夏天,河水散发着挖人心肺的恶臭。光要治理这块地方的水质便要花上道不清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何况即使水质干净了,这里也没什么可利用的,开发商是肯定不会投资这亏本的买卖的,政府充其量在这地方建个公园,不过政府也不傻,要迁走一大批住户,还要平地建起规模不小的公用设施和绿化,这笔开支不小;再何况,即使建起公园了,也没什么市民会来光顾,因为在东郊,已经规划了两个公园了。
就像阿四说的,这里人没有土地,这里解放前是一片河滩,一户姓杨的浙江商人泊了船逃难于此,便姑且有了杨家湾的称号,于是城中的难民都纷纷来此定居,及至六十年代末期,才登记入户,勉强是给了每户一纸地契。
谁愿意为一块鸡肋买单呢?
二
仲春的太阳落西了,余辉留了一点给这深巷,半空中参差地横着粗细不匀的竹篙,上面晾着居民们的衣裤,一阵风吹过,像一个个飘荡的游魂。杨家湾很长,有上百户人家,从巷口望进去,像一条笔直的长蛇,蛇嘴正好咬着巷尾的老杨家的大门。
正值饭点,人们纷纷都在屋门口支起了桌子,门对门摆着各式的桌子,壮观得倒是像极了大排档街。这个当儿,是巷子里一整天来最热闹的,门口一般也支一个煤炉,猪油,菜油,色拉油的香气混合,弥漫在空气中。炒菜的哗哗声像卖唱的人在哼着穷快活的歌,伴随着劳碌了一整天安顿下心来吃饭喝酒的人们。
这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热热闹闹有口饱饭吃,有个屋子住。可有人偏偏不这么认为。
“他娘的,东郊那帮香瓜子(乡下人)倒要住高楼了,他们倒是要变城里人了,我们这些城里人,倒是要窝在这城中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头了。”小活宝嘬了口小酒盅里的白酒,满脸的不悦,像是别人欠的多还的少一样。
“活宝啊,别怨了,咱们就是这个命,早在解放前就印上了‘难民’的签子了。任命吧!”对桌的龙龙嘴里边咀嚼着他老婆做的红烧肉,边说道。
“狗屁!我才不认命,老子明天就去居委会问问,到底他娘的哪里的问题,偏
偏那帮香瓜子是大娘生的,咱们就是二娘生的!”
“找居委会有个屁用,你有料,去找市长去。”活宝的妻子把一碗炒青菜狠狠
地掼在桌上,说道,“吃吧,多吃点青菜,少放点酒屁!”
“唉,活宝嫂啊,你也别怨活宝,他这口气憋的有理,咱们穷,一家好几口人就挤在一间二十来平米的房子里,我们还能受,那将来孩子长大了呢?咱不如巷尾的老杨家,岸边还放几只水泥船的,每只船隔个三间板房,租给一帮扫大街的,收收租子一年也能落个大几个子儿。”龙龙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巷尾,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继续吃着红烧肉。
巷子口,王静望着眼前两排长龙一般的桌椅,深深地叹了口气,如往常一样低着头从狭小的空隙中快步穿过。这条路走了十年了,每天这个点,这些桌椅也看了十年了,不过他总是没有习惯,而那声巷口的叹气,他却习惯了。
“瞧,杨家的老拖儿子(继子)今天把头发剪了,还挺神气的。”龙龙看着王静匆匆远去的背影轻声说道。
“神气个屁!不就仗着家里有几条破船么,小杂种,拖油瓶,不要得罪我,否则老子三个指头就能把他捏死。”小活宝打了个酒嗝,拿着筷子的手指着王静的背影说道。
“嘘···轻点,你不晓得四九的事么?”龙龙压低着声音道。
“不知道,什么事?”
“你没看见他最近都不在门口吃饭了吗?”
“是的,他不是跌了一交把头给弄破了么?”
“我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龙龙把嘴凑到活宝的跟前,“是王静那小子揍的,那天晚上我亲眼见的,四九喝醉了,在路上碰到他,嘴里不干不净的,后来被那小子狠狠地锤了几拳,倒在了地上,那小子还不过瘾,又补了几脚,口鼻的血流了一地,还是我把他扶回家的,他关照我,叫我不要声张,怕丢脸。”
“啊?四九个子得有一米八九啊,而且身手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真是被那小子揍的?”
“千真万确!看那小子斯斯文文的,下起手来也够黑的。”
活宝脸上全然失了醉意,顿生惧色,颤抖着手夹着碗中的青菜。
三
巷尾的杨家,已经十年没有在门口吃饭了,一家三口人,吃饭时总喜欢把门窗关的紧紧的,生怕巷子里的人声闯进来似的。今天这顿饭,比往日里更加的静默与沉闷,空气中也漫散着肃冷的味道。
“今天四九家来人了。”杨海把碗筷放在了桌上,碗里还有大半碗冒着热气的米饭,眼睛盯着对坐的王静。
王静怔了怔,然后又故作镇定地大口扒着碗中的米饭。
“什么事啊?四九家和我们又没有什么来去的,来我们家干嘛啊?”刘梅说道。
“你问他啊,都干了什么好事。”
“怎么了,儿子?”
王静停止了咀嚼,把一大口米饭深深地咽了进喉咙,放下了碗筷,直挺挺呆坐着一声不啃。
“你得罪谁不好,非去得罪四九!来这里十年了,你不晓得四九是个出了名的无赖泼皮吗?”
“啊?有这种事,咱们儿子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啊,平时连杀只鸡都要躲得远远的。是不是弄错了啊?”
“没有,妈妈,是我打的。”王静总算开口了,声音骤然又提高了好几个分贝,“他该打,我已经忍了他十年了,我不是实在没办法才来你们这贫民窟的吗?值得每天跟着屁股后面骂我拖油瓶吗?要不是爸妈离婚····”他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刘梅。
“你厉害,你倒是解气了,你知道什么后果吗?哼,四九去医院检查出中度脑震荡,现在他们家要起诉你!”
“啊,这可怎么办啊,不能让儿子去坐牢啊,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刘梅惊呼了起来,声音扩散着整个屋子。
“坐牢就坐牢,我还真不想在这贫民窟呆下去了,至少监狱里见不到这一张张冷嘲热讽的面孔!”
深夜里,杨海椅靠在床头,深吸着闷烟,黑暗中,烟头一会变成橘红色,一会变成铁红色。刘梅也无法安然入睡,只是湿润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 大海,有没有解决办法啊?”
“办法一定是有的,要不然今天四九家人来干嘛,诚心要起诉的话,早就先报警了。”
“那他们家提了什么要求了的?”
“还不是那三条水泥船,自从我买回来的那天起,整条巷子都眼红的,这回,哼,看来四九这小子是要得逞了。”
“那我们就给他得了,花钱消灾么。”
“嗨···咱们家的状况你晓得的,你去年下岗在家,我在派出所联防队一月也就摸个千把块钱,全家的开支都在那三条船上了,况且儿子今年都25了,马上结婚又是要一大笔钱,如果这几条船给了四九,我们家可就完了。”
“能不能商量呢,给个一条船?”
“没有商量的余地,他老婆说的,三条缺一,就法庭上见,我和她磨了一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嗨····”两个人同时深深地叹了口气,在这黑暗潮湿的房间内,回荡着他们数不尽的无奈与悲哀。
三
“嗨···我们不是农民,没有土地!”阿四又对路过他家门口的倒马桶的小驼子抱怨了起来。
“嘿嘿,阿四,告诉你个天大的秘密。”驼子故作神秘,弓起的背仿佛比往日里直挺了很多。
“你个倒马桶的能有什么秘密?”阿四坐在矮凳上,头也没抬,兀自抽着卷烟。
“今天我在河边刷马桶的时候,听见居委会的两个老太婆在谈论拆迁的事。其中一个说,明年就要拆过来了,但是····”
“啊?真的吗?”阿四不由分说,骤然从矮凳上跃起来,狠狠地淬了口浓痰,往巷子里狂奔而去,边跑边喊:“要拆迁啦,要拆迁啦,我们不是小娘生的,政府是我们的亲娘,相信人民,相信党,我们生活大变样!”
巷子里的人们纷纷走出屋子看热闹,只见阿四一路飞奔,嘴里重复着那段像谣一样的话语,人们似信非信,有个人一把抓住了阿四的衣襟,问他消息是否属实,阿四答道:“消息是真的,居委会的人说的。”
“啊?真的,这里真要拆啦!”人们一口同声地欢呼着。不多时,消息便传遍了整条巷子,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拆迁之前的准备工作来,这“准备工作”,无非是扩大自家的面积,拆迁时好多分个几平米。
“这疯阿四的话能相信吗?”脑袋尚有点清醒的龙龙问小活宝道。
“阿四家是贫困户,居委会每个礼拜要去他家的,可能是居委会阿姨无意中说起被他偷听到的,消息应该不会假,虽然阿四这人有时候说话颠三倒四,但是他从不说假话的。”
“要不,去问问看?”
“问什么,问了以后,居委会还能让你盖房子吗?你只有装傻,自己先盖起来,等到木已成舟,他们还强拆了不成?”
“这倒也是哦,要不咱们先盖起来,到时候真拆了,他们未必不赔?对,这
事儿要越快越好!”
挖掘机没驶进杨家湾,可是施工队倒来了,浩浩荡荡有好几十人,他们是从一个地方来的,他们的任务是把杨家巷所有的一层房屋都加盖一层,除了巷尾的杨家,巷子中间的小驼子家,和巷口的阿四家。他们的酬劳是居民们的棺材本以及老婆本。阿四见天地吵着要盖房子,可是他媳妇用剪刀顶着肚子宁死不从,于是只得作罢。
“大海啊,你看别家都开始盖房子了。”刘梅看着窗外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说道。
“让他们盖吧,咱们是想都别想了,三条船都给了四九了,今后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嗨···想想你们杨家是最早搬到这里的,当初这里的房子都是你家给难民盖的,你爷爷心好,把钱全都散给他们了,可到头来呢?”
“梅啊,别多想了,好人有好报的。你看他们都疯到什么地步了,连疯阿四的话都相信,也难怪他们,现在这世道也太疯狂了·····”
四
不光拆迁队会带来漫天的尘土,施工队也毫不逊色,半月下来,没让居民少吃到灰尘,然而居民们呢,却痛并快乐着,他们想起不久后的拆迁,想起高层的楼房,想起楼房里将有一盏灯是他们点着的,想起从那以后“难民”的印章永远地从他们身上抹去,他们的心中就升起浓浓的甜蜜。
居民们的盖房热,倒是让王静眼前一亮,因为他总算可以看看这条深巷的新景致了,在此期间,他不必再从他们狭窄的桌间空隙穿过了,那一路的灰尘,丝毫没有遮住他心中的愉悦,他希望这房子永远都盖不好。
现在,这条深巷所有的房子中,唯独四九家最大,从巷子口望去,他的那幢比别家高出一层,甚为打眼,当然,撑起这更高一层楼的后台,便是那三条水泥船卖掉得的钱了。他每天都站在楼下高声“指点”着施工队的工作,时而又上蹿下跳地打着下手,俨然忘了前不久的脑震荡。眼看还有个把星期就要完工了,他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
就在这个当儿,来了几个戴着盖帽穿着黑制服的城管,勒令所有施工人员停止操作。
“怎么你们说停就停啊?不准停!”四九伸开双臂,高大的个子像座铁塔般挡
在了家门口。
“你们这巷子也够猖狂的,这么大规模的扩建,你以为政府是瞎子聋子吗?看看边上的河道,都被建筑垃圾填了一半了!赶快停止施工!”带头的城管怒斥道。
“那怎么可以,不行,你们说停就停啊,凭什么?!”
“对,凭什么啊!”周围的邻居附和道。
“凭你们这是违章建筑,你们不知道政府明文规定的吗?城内居民不得随意搭建,加盖房屋的?”
“那城外的东郊就可以吗?”小活宝站出来说。
“那是农村,与你们性质两样的。”
“凭什么农村就可以,我们是二妈生的吗?”龙龙说道。
“对,我们是二妈生的吗?”邻居们异口同声。
“你们都是国家的公民,享有所有公民一样的权利,同时也应有遵纪守法的义务,你们这样私自大规模搭建,就是违法,知道吗?”
“你看我们都是拖家带口的,也无非也是想拆迁的时候多分点房子,今后让孩子们住的宽敞点嘛。”龙龙一改方才激烈的态度。
“拆迁?谁对你们说这里要拆迁了?别想了,我还盼着我家快点拆迁,好让我有新的婚房住呢。”一位年轻的城管说道。
“啊?不拆迁了,什么····怎么又不拆了呢?这不是要命了么····”邻居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开来。
几个城管哭笑不得,拿出一纸停工令,说今天就必须停下,然后三日之内把违章搭建统统自行拆除,如不执行,政府将出动大量执法人员强制执行。
包工头是活宝的亲戚,所以答应他们工程款可以暂缓交付,还说如果这里要拆除,还可以麻烦他,价格可以商量。施工队一走,整个巷子都冷静了下来,男人们都蹲在地上抽起了闷烟,女人们都湿润着眼睛。
有谁会比这些房子们更郁闷和尴尬呢?它们有的还没粉刷,鲜红的砖块裸露在外,有的粉了一半,东一块西一块的像脸上的白癜风,有的还没盖顶,要是下雨了,只能敞开肚皮喝雨水了!
半晌,终于有人先开口了:“是谁提议盖房子的?”
“是小活宝!施工队都是他叫来的。”不远处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是四九的。
“放屁,当初我只说龙龙和我两家盖的,谁叫你们盖的啊?是谁们整天到我家
来说什么‘荣辱与共’什么‘共进退’的啊?是谁们说的一起出资盖房子,价格可以优惠的?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好了,好了,现在别说没用的了。”龙龙拼命地抓着已经乱作一团的头发。
“哪个狗说的这里要拆迁的啊?”四九怒喝道。
“是疯阿四!咱找他去”活宝适才想起阿四的疯癫。
“阿四媳妇知道这里没戏了,邻居肯定会来找麻烦,刚才就牵着阿四和儿子偷偷地跑到娘家去了。”小驼子左手提着一把竹条刷子,右手挈着一只朱漆马桶,弓着背缓缓从巷尾走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似地说道,
“你们这帮人,真是疯的,还说人阿四疯呢,你们比阿四更疯。”她站住了脚,稍稍挺了背,“这阿四也真是的,话只听一半的,我说倒马桶的时候听说两个居委会阿姨在谈论拆迁的事,其中一个说明年可能要拆过来了,刚说后头的‘但是’,他就跑了。”
“什么?消息是你传出来的?”众人都站了身子。
“大家别激动,听她说完。”龙龙向众人挥了挥手,继续问道,“那么,但是什么?”
“但是,另一个老太婆问她是听谁说的,她回答说···哈哈,快把我笑死了。”小驼子把马桶和刷子都放在了地上,捧着肚子狂笑了起来,“哈哈哈!她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我那一天到阿四家上访,阿四正在睡觉,叫他不醒,却说着梦话,他说明年杨家湾要拆迁了,边说还边比划起来,连把拆迁房安置在哪里和小区绿化占地多少亩都说出来了,跟真的一样。’然后另一个老太婆就说痴人说梦怎么能相信,于是两人就扯了另一个话题走了。我本来是想和阿四开个玩笑的,没想到,哈哈。”
深巷里的居民们面面相觑,似乎没能接受这个天大的玩笑,他们站在原地,仿佛在期盼着小驼子话后的另一个“但是”,可是,小驼子已经走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