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油路上,不是蓄意的
西歧
每每路过或者驶上锡太公路,朋友总调侃我在这一条路上发生的那段“暧昧”故事,虽然事实并无半点暧昧,我却百口难辩,那故事也传入了太太的耳中,太太其实在第一时间就详细地知道了这一件事的每一个细枝末节,事后听了却仍很有些不悦,“眼下的男人,能信么?”世上有一些事,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老话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其实相逢很难,重逢更难。困难年中的夫妇是生不出孩子的,我们这一帮人,在饥饿刚刚过去的那些瞬间,就迫不及待地蹿入了母亲的子宫,于是就成了同龄人,一些就成了街坊邻居、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她是邻村新庄的,小学、初中一个班,高中一个校,读高中的时候,我们天天同走一条道——一条五华里长的官道,时常是同行。当年的高中学生,彼此间好像没听说过有谈情说爱的,男女同学即便同行,总至少保持三五米的距离,同坐一张课桌也基本不对话,只有有血缘关系的例外,分外纯正的时代。回忆起来,对她还存有点印象,想得起一些点滴,是因为她长很不差,身材不矮,眼睛很亮,头发自然蜷曲,初中毕业那会脸上老长很红的青春痘,每到冬季两手肿起厚实的冻疮,是个美人坯子。我一直顽固地认为,冬天不长冻疮的女孩,决不能称做为真正的美丽女孩。有印象并不代表心仪于她,高中毕业那会,我才十七岁,青春情怀点滴也无,还是个十足的懵懂少年。勾起我回忆的是发生在锡太路上的那段“暧昧”故事,故事的主角一个是我,一个是她。之所以会有这样一段“暧昧”,缘起于高中毕业后第三十年的同学聚会。有人一直想弄一次这样的相聚,每一个同学也都一直翘首盼望着,却一直没有能够弄起来,经费是个问题,交通更是个大问题。如今,十七八的少年都将奔五,许多人的兜里已不差钱,马路已四通八达,不少人已备了轿车,网线过山越海,远在美利坚、德意志的同学也可现身视窗。于是,等了三十年,我们就有了这一次的再聚首。
翻开文档,那一次聚首的情景犹在眼前,我在《看那石缝间的生命》中这样写道:王禹偁《点绛唇》词云:“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你,随着十月的阳光走来;她,伴着少年的怀想走来;我,携着半生的牵念走来。紧握着的手,连接起三十年的离别;盈着泪的眸,涌淌了三十年的相思。千般感慨,万种情怀,此刻皆化作了久久的凝视、长长的故事、深深的祝福、美美的笑脸。你我都已早生华发,失去了当年的年轻与单纯、热情与梦想,眼角写着成熟,额头印着沧桑,步履显着淡定和稳重。……天上的星星有多少,我们的回忆就有多少,我们的同学情就有多少。1978年7月,276个青春少年,怀揣着憧憬和激情、迷茫和空虚、严肃与沉重,挥别了校门,踏上了漫漫的人生征途,自此天南地北,八仙过海,音讯稀杳……这一年,我们都在十七、八岁。听,那俪歌仿佛还在清空里飘荡:“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霄别梦寒。”……同学们感慨万千,北大微电子研究院与先进技术研究院副院长、国家微米纳米加工技术重点实验室主任金玉丰同学道:“我们是从沙漠中走出来的一代,我们的奋斗倍加艰辛,我们的收获弥足珍贵。”美国威斯康星州PPD公司博士研究员李凯同学说:“我们又是时代的幸运儿,没有改革开放,我们现在多半是田垅上辛苦劳作的中年农民。”定居于美国威斯康星州麦迪逊的秦燕萍女士通过越洋视频跟大家说:“纵观三十年我的路,有过崎岖,也有坦途;有过收获,也有失落。我们一路走来,有太多的感激。”我说:“我们78届高中毕业生所走的路,恰与祖国改革开放的新时代重叠,我们有一连串的无奈,更有一连串的幸运。我们是伟大时代的见证者,更是历史断层的接续者。我们徒步远行,我们负重奋进,我们不虚此生。”
……这样的聚会,酒不醉人人自醉,……晚间当然要喝酒,举杯当然要亮底。我也记挂着次日凌晨六点要与几位朋友远行九华山,可这,成不了不喝与少喝的理由。于是,酩酊大醉,于是,彼此相携着赴歌厅扯嗓醒酒。听了不知多少遍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倏忽已到深夜十二点,早已与已是电视台职业主持人的主持人张贤江同学讲好,十二点我要准时出发回家,他没忘,就亲自唱了一首周华健的《朋友》代我道别,歌毕,我起身,却有一位女子走过来:“我跟你走,我嫁在常熟任阳,我新庄的,叫徐素芹,小学时候我们坐过一凳的,你忘了?你哪年到的常熟?我一点都不知道呢。”就这样,我就“出得门来,孤孤单单;回转路上,对对双双。”
三十年的故事,谁都说不完,一路飞驰一路话,不免就忘了其他。一个小时过去,已由江阴北漍到了常熟沙家浜,然而,我的座驾开始不听话,它自动熄火停在了锡太路沙家浜收费站东首的路中央。“近段有无加油站?”“没有的。”“离你家还有多远?”“步行大约还有一个小时。”“我明天还要去安徽,这可怎么办?”“好像前面不远有加黑油的,他们在路边挂了一盏标了‘油’字的小灯。”只好下车,只好去寻黑油。先将断油的车子推靠在路边,一路东张西望往东行。十月初的夜风已经颇有些寒意,晚餐光顾着喝酒了,没吃几口饭菜,肚子不争气地不停地叫唤。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已过了徐同学回家的岔道,还是没见传说中的那盏标写着‘油’字的小灯,唯继续东行。似乎又走了十来分钟的样子,终于得见了救星,扑过去,“油”字下面还标了一个小小的箭头,按着箭头走,路肩下杂草掩隐处,有座低矮的小窝棚,却是黑灯瞎火,声息俱寂,按亮打火机,棚内无人,却有一张写着歪歪扭扭文字的不规则的硬板纸用锈蚀的细铅丝挂在门边:“要买油来某村某号。”徐同学读了,道:“我认得,不远的,我们这就去。”呵,真多亏了这一位女同学,否则,我哪知道那村在哪啊!又行十来分钟,摸到了目的地,敲门,敲起来一位河南老伯,闻说我们的车子停的位置,却拒绝:“太远了,这买卖我不做。”好说歹说加了他三次价,他慢条斯理从大油桶里往加仑桶里注了油,反复申明是最高级的97号汽油,又慢条斯理推出一辆浑身发着声响的三轮车,要载我们去加油。见这人那么老,见这车那么旧,我便道:“车子我来蹬好了。”老伯道:“你蹬不来,只有用熟的人才会蹬。”我不信,试之,果然一点也不听话,蹬不来。于是,只得随这老伯磨磨蹭蹭磨蹭去。如是,我与我的小学女同学于这寂静无声的十月一日的深夜共处了好几个小时。
后半夜,起了雾,心想抄抄近路回家吧,就从沙家浜风景区的小道走,岂料,转来转去皆是断头路。也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直到东方既白,方到了家。
第二天,与同行九华山的朋友说及这事,朋友一致认定:“你是蓄意断油的!”
呵呵,其实呢,直到今天,我犹想不起徐同学是脸长还是脸短。
2011、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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