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爷爷死的时候,榆钱才长出来。黑奶奶爱吃榆钱窝窝,可偏偏这时候,黑爷爷走了。
黑爷爷是我媳妇的堂叔伯爷爷,门支不近,可黑爷爷死的时候,我媳妇穿了一身孝,黑爷爷家和我媳妇娘家都没有门支很近的人,所以,为了让这个殡出得热闹,就把有瓜葛的人全都惊动了,满大街都是穿孝的人,一片白,可听不到一声哭。有人说,黑爷爷活了八十多,这是喜丧,哭,黑爷爷听了且不高兴呢;也有人说,黑爷爷多可怜,这四个儿媳妇要是闺女,那什么动静,光看哭就是一场热闹,还用得着雇唱戏的?
不管怎么说,黑爷爷这殡出得相当风光,顶狮宝的,唱戏的,耍武术的,还有军乐队和放钢炮的,动静大得很。也是,四个儿子都过得不赖,老大最不行,可几十亩地,年年种棉花能收十万八万;老二是一村之长,据说村里别家死了人街坊随份子拿五块,可黑爷爷死的时候,随份子最少的是一百,那平时就可想而知了;老三是县烟酒公司的一把手,现在这年月,烟紧张得很,谁去求人也不能空着手啊;老四更了不得,县纪检委书记,哪个单位不供着点,得,小账一查,小金库一封,嘿嘿!
四个儿子有本事,黑爷爷就可劲儿活着呗,就算不可劲儿活,病也应该多病些日子,黑爷爷躺在炕上才半拉月,家里的鸡蛋牛奶就堆成山,走这么早干啥?唉,这人哪,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黑爷爷终归没能逃过这一劫。黑爷爷这一走,收的份子钱据说有十八万多,黑奶奶乐得一脸核桃纹儿。
要说黑奶奶真算有福之人。按黑奶奶的说法:“我快八十的人了,看,这手多光滑。我那头上,一辈子了,平平伏伏的,能顶住一个鸭蛋……”黑奶奶话没说错。她老人家的手的确是细皮嫩肉,不过,这可缘于一辈子,她都不做饭,不是不会做,是自打嫁给黑爷爷起就砸下的规矩:黑奶奶嫁给黑爷爷时,十九岁,那时黑爷爷报的岁数是二十二,按说这岁数跟黑奶奶也差不离儿,黑奶奶欢欢喜喜上了轿,可一入洞房,黑奶奶憨了,看黑爷爷那脸,咋都不像二十二的,问黑爷爷,黑爷爷倒实诚,二十七!好家伙,黑奶奶那脾气可不吃素,愣是让黑爷爷跪了一晚上,不准上炕,而且定下规矩:以后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得听黑奶奶的,就算天塌下来,黑爷爷也得准时回家来做饭。
老不让上炕也不是个事。等黑爷爷上了黑奶奶的炕,这可了不得了,叽哩咕噜一连串生了四个小子。黑奶奶的胸脯挺得更直了,天天叉着腰在大街上嚷:咱有人,谁要是欺负了咱,四个儿子随便挑两个就能把他们的家倒个个儿来。黑爷爷也总跟着嘿嘿笑:儿子好,儿子好,闺女都是赔钱货,养了也白养……
黑爷爷伺候了一辈子黑奶奶,到底这账算是没还完,把黑奶奶一个人扔下了。可黑奶奶不是那服输的人。黑爷爷闭眼的时候,一群老娘们儿怕黑奶奶难受,过去劝,黑奶奶坐在上把椅子上,抽着利群烟,呵呵笑:“他婶子嫂子,别劝我,我不难受。这两口子,能到头的有几个呀?我跟了他五十七年,也算够本了,往后我一个人,享不尽的福,有四个儿子媳妇呢,我可想得开……”愣是一滴泪没掉,边说话,边咳嗽,哮喘的毛病,一辈子了,都没治好。黑爷爷的棺材埋到地里,一群老娘们儿就又想去劝劝黑奶奶,这人真埋了,没有不难受的,等走到黑奶奶住的屋里,黑奶奶仍坐在上把椅子上,抽着利群烟,呵呵笑:“甭劝我,我没事。看这殡出的,有几个像他这么有出息的……”也是,黑爷爷出棺时,北面的天空黑压压上来一片云,忽啦啦刮来一阵大风,黑爷爷的棺放到花了一千六百元雇的三十二人抬的大杠上,雨点就开始下,不紧不慢,等黑爷爷的棺下到坟坑里,咔嚓嚓一声炸雷,可就一声雷,过后,立马雨住风停,你说稀奇不?据说这是四个儿子花了一千六百元请阴阳先生看的时辰。要不黑奶奶高兴呢:人都说打雷能把死人的肚子炸开膛,黑爷爷开了膛也不要紧,臭不了家里人,那雨啊,是给儿子们带来的财……你说黑奶奶能掉眼泪么?
因为黑奶奶还在,所以上坟就不能按七天算期。黑爷爷死后的第六天,上一期坟,我陪媳妇早早到了,先去看望黑奶奶。一进院子,就看到厦台下乱堆着被子褥子。走进屋,黑奶奶正在炕沿上坐着,穿着一身新衣服,搂着一筐旱烟叶下神儿。我叫了声“奶奶”,黑奶奶就连忙抹抹脸,紧着把那烟叶筐往被子里掖,然后回头冲我笑:“他姐夫,来了,快坐!”一看黑奶奶的脸,我愣住了:黑奶奶的眼肿得跟核桃似的,显然是刚哭过。我半天没搭上话,还是媳妇聪明,拉住黑奶奶的手,问:“奶奶,你别动,早饭吃了没?”黑奶奶的嘴有些哆嗦,但仍笑着说:“吃了,炖了一碗鸡蛋糕,你二婶做的,滑涕溜的,好吃……”黑奶奶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可听到院里有动静,突然住了口。媳妇说:“奶奶,人到了,我先去上坟,让他陪你在家吧。”黑奶奶就拉住我的手,一句话不说,直瞪着眼盯我,还不住摸我的手,攥紧了松开,松开后又攥紧,像是怕我跑了。
家里安静下来,黑奶奶直不愣瞪看着窗外,嘴里自言自语地一遍遍絮叨:“看看那榆钱,多嫩啊,你黑爷爷知道我好这口儿,榆钱长出来,准给我蒸一锅榆钱窝窝头,我一个人能吃好几天,可怎么也吃不够。那榆钱窝窝啊,放点盐,放点花椒面,再放点葱花儿,不软不硬,香着呢……我给你爷爷生了四个儿子,功劳大去了!吃顿榆钱窝窝还能怎么着?这个家里一辈子了,都是我说了算,谁敢不听我的,我可饶不了兔崽子们,你黑爷爷脾气多孬啊,可也让我给治住了……我半夜里拉了,唉,弄了一被窝,我就在屎窝窝尿窝窝里滚了一夜,要是有你黑爷爷,我哪里会受这份罪哟……”黑奶奶好像有些糊涂了,说着,突然放开喉咙,“嗷”的嚎了一嗓子,可只哭了一声就停住,倒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连忙站起来,正要说话,黑奶奶突然又笑了:“他姐夫,我得找找衣裳,今儿跟你四叔去县城,你二叔要我挪挪地方,怕我在家难受,唉,我呀,以后可是一个耳的罐子——轮喽……”黑奶奶从炕上慢慢爬下来,走到衣橱前,拉开门儿,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件老羊皮棉袄,抱在怀里愣神儿。我叫了声“奶奶”,黑奶奶把袄扔到炕上:“这是你黑爷爷的,我偷留了件儿,没让往棺材里搁……”黑奶奶说着,又去橱里掏,这回拿的是自己的衣裳,内衣内裤,红腰带也找了条新的,边找衣服边嘟囔,“多拿几件,省得拉了没换头,要是死老头子活着,准又得逼着我洗澡了……”黑奶奶忽然捂住脸,像是在偷笑,又像是害羞,可我分明听到了低低的“嘤嘤”声……
院里人声嘈杂,上坟的人回来了,黑奶奶像是受了惊吓,连忙拿包袱把扔在炕上的衣裳包起来,拽住我的手往椅子跟前挪,坐到上把椅子上,拿出一颗利群烟,朝我看。我连忙拿火机替黑奶奶点上,黑奶奶“叭哒”“叭哒”两口,屋里就飘起一团烟雾,烟雾里还带着一股香味儿……
黑奶奶跟四叔走的时候,坐着豪华轿车,好气派!上车时,黑奶奶让孙子薅了一把榆钱揣在内衣兜里,然后很幸福地哭,哭得送行的人也都跟着掉泪。
过了一段时间,我和媳妇去四叔家看黑奶奶,大嘟噜小提留的,买的东西不少。黑奶奶见了我,像是见到宝,拉住手不放,屋里没别人,黑奶奶凑我耳边上,转过头对我媳妇悄悄说:“还是你爹娘有命儿,四个闺女女婿,有管洗涮的,有管吃喝的,好福气哟!我这是遭哪门子罪,一口榆钱窝窝也吃不上……”我接过话:“奶奶,您要真好这口儿,我给您蒸,做这个我可拿手呢……”黑奶奶摇摇头,默默地坐在真皮沙发旁边的小布墩上,从衣兜里掏出一小撮泛黄的榆钱儿看了看,叹口气,然后就瞪着眼朝门外愣神儿。
我和媳妇面面相觑,也连忙看门外,院里,黄白的榆钱满天是,落到地上,随风滚着,一会儿旋成一旋儿,一会儿又散开,发出“哧啦啦”的响声,像极了黑爷爷出殡时撒在地上的纸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