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憨豆,其实很久之前我们已经死了,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
这句话是小米对我说的,在20年前。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我十六岁,花生十七岁,小米十八岁。
小米的嘴里照旧叼着一根烟,在我的仰望中,他高大的身材在烟雾中显得飘渺而神圣,那时,他已经是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而我和花生,不过是省城一所劣质高中的劣等生。我们三人邻居,这是保证我们关系的最基本因素,因为,小米有一天突然迷恋起叔本华和康德,于是,我,花生,小米的三剑客联盟开始瓦解,小米越见沉默,我和花生明白,他已经不太愿意和我们一起游荡了。
说这话的时候,是小米刚从北大暑假归来的第一天。
我的儿子小米回来了!小米的父亲老方在胡同里欢快地叫着,引起胡同里一阵连绵的传音。小米的爷爷是清末的一个秀才,胡同里有史以来第一个秀才,小米目前的学历似乎可以与举人相当吧,那么就可以说小米是本胡同有史以来第一个举人。这个胡同连同前面的三条小街,曾经全部是方老秀才的产业,文革时政府把这片地划分给贫下中农,我的父亲侥幸得到其中的一间正房和半个厨房连同四分之一个厕所。80年后作古已久的方老秀才平反,老方拿着从地里刨出来的房契在政府与房产管理处之间来回奔走,引起胡同里所有居民的侧目以及——恐慌。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政府在核对所有数据并实地检测后得出结论,地契属实,但该处居户太多,且属于历史弥留问题,无法彻底解决,随后政府象征性拨给老方一万元作为补偿,因此,方家成为胡同里第一个万元户,作为独子的方小米也有了多出我们好几倍的零花钱,于是,小米开始吸烟。
我听到了老方得意的叫声,激动了一下差点跑了过去,而另外一种少年的矜持又使我停下脚步。
矫情!檐下花生的老爸嚼了一口甘蔗,连同渣子一起吐出来俩个字。
我听出来花生老爸这句话里的酸意,花生正赤膊在院子里洗头,隐约着听到了父亲的话,便接口问,说啥呢,什么矫情?
花生老爸起身扔掉甘蔗,一脚将花生脚底的脸盆踢出老远,妈的,快点洗,洗完回屋学习去!
直到花生老爸悻悻的背影彻底消失,花生才缓过神来,问我,憨豆,咋了?
我把毛巾扔给他,说,小米回来了。
花生嘀咕,小米回来跟我生什么气?人家上大学是基因遗传,要生气自己闷在被窝里气去。
我问,对了,你爸的职称评下来没有?
花生恶毒地笑,新华字典里我老爸只认识三十一个字,评上他才是邪门。他这辈子,钢厂生产车间小组长是他的最高最终职称。
我蹲下身子,说,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小米。
花生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扯淡,看看有啥子。
小米看到我们,咪咪地微笑,阳光下他的牙齿白到晃眼。
花生不自在地笑笑,刚才的从容全部消失。
我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半盒烟,敲出一根扔给小米,说,甭嫌差。
小米接过,看看,说,很久没有抽咱们当地烟了。
花生快活了,熟络地点火,说,晚上啜一顿去。
小米点头,好,我请。
花生与我大笑,同声说,这话最爱听。
二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是谁叫你这样的伤心
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把他买了去
今后苦难再等着它……
酒足饭饱的三个人摇摇晃晃从饭店里出来,走到工人文化宫时,广场上摆满了大小的电视机,这是中国卡拉OK的雏形。
我们唱歌吧。小米说。
好,花生掏出一张大团结递给摊主,说,给爷们放十次《三套车》。
小米的声音苦涩,花生的声音苍凉,我,只能混个和音过渡。
摊位前很快聚集起来许多听众,每次歌曲的结束,都会得到热烈的掌声。
我们的歌声连同激情如烟花般绽放在1988年的夜空。
夜色阑珊。
我们爬过公园高高的围墙,来到了未央湖畔。
晚风习习。
小米掏出香烟散给我们,三个人枕臂躺在草坪上,望着星星发呆。
我恋爱了。冷不丁小米说了一句。
什么?我没有听清。
亲嘴了吗?花生立即坐起,兴趣盎然。
丫的,找抽。小米笑着推搡了花生一把,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说法,说来听听,兄弟我会给你参谋参谋的。花生郑重地说。
我怕我会陷进去,小米幽幽地说,我也怕她会陷进去。
说过程,不要发议论,花生的话我深表同意。
小米说,她现在估计在飞往墨尔本的航班上。
花生诧异,不是中国人?
小米笑笑,当然是中国人了。她是我们中文系的系花。
快说说过程。我也着急了。
她很优秀。小米说。
你也很优秀。我说。
起码我们仨儿里你最优秀。花生插口。
小米狠狠地抽了口烟,说,其实,我不仅不像爸爸对你们吹嘘的那么优秀,而且,在校园里,我是出名的痞子,与她的认识,只是缘于我同室友的起哄赌博。我一直认为她之所以能陷入我的感情陷井或许是因为我带给她别人没有的新鲜感,但是看来不是。爱一个人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这是句浪漫的套话。其实爱一个人很需要理由,爱应该是生存意识和经济意识支配下的神经冲动。我之所以追她,简单明了,就是因为她人长得漂亮,但若她仅仅是长得漂亮而已的话,我很可能在最初新鲜几天之后义无反顾地踹掉她。所以我觉得爱又是一个不断发现对方优点的过程,甚至把对方的缺点当成优点来进行表扬、吹捧和夸耀。在这种理由支配下她倒是干了些让我瞠目结舌的事,例如她在食堂吃饭时听到另外两个女生谈论本系谁能喝酒,都忍不住冲过去向她们大吹我的酒量。没错。她使小性子、生气和闹别扭的样子在我看来可爱的不得了。但女性不就是因为这些才可爱吗?
对于如此的长篇宏论我和花生觉得无法发表意见,只能傻傻地听着。
小米叹口气,说,古今以来,多少生死不渝的情侣都被这样那样的事情拆散了,再多一对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早就跟我说过毕业后要去考GRE,可是我不能。我唯一想考的研究生专业是古汉语。我也抛不开我的家人,我就象扎根在大地之上的草,鸟儿飞过是鸟儿的事,也许鸟儿会站在草茎上稍做休息,但草是留不住鸟儿的。
我终于听出点门道,说,她去墨尔本不是毕业以后的事情吗,谁知道会有多少变化在这几年里,你想得太远了吧。
小米木然说道,她的父母在墨尔本工作,已经为她联系了当地的学校,也许,此刻她已经走了。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了无生趣。我之所以没有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地跪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唯一原因是我认为如果你这么干能留住一个女孩子的话,那她一定不值得你留。但是从古到今,相思都是件风雅地折磨人的苦事,单相思都是件毫无风雅地折磨人的更苦的事,室友们见我意志消沉,早已在外面向他们能搭得上话的每一位女生疯狂鼓吹我才情横溢,学富五车,锦心绣口,从一而终等等。我相信如果对方稍微无知一点的话他们绝对敢吹牛说我光荣地参加过抗美援朝。这么干的效果当然是爱归零,恐怕没有哪个女孩子会相信这样的弥天大谎,即使相信了也不会自己送上门。小说里写的爱情故事都是假的,我认为。
我和花生面面相觑,无法接口。
小米声音低沉,说,在快要放假前,我和她恢复了形式上的恋人关系,我们依然甜言蜜语,如胶似漆,但很难,很难再找回当初的感觉了。我们就好象一对吸毒者,在饮鸩止渴一般疯狂地追寻精神寄托。我们清清楚楚地知道最后必然会导致更深的痛苦,但我和她都顾不了那么多了。随着分手的临近,我们也变得越来越是柔情似水。日期是个敏感的话题——她会在放假第二天乘航班直飞墨尔本。
我们开始沉默。
花生一边抠着脚丫一边叹气。
这时,小米不易察觉地低下头去,我瞥见他眼角晶莹的泪珠。
憨豆,小米抬头,对我说,其实很久之前我们已经死了,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
这个话题太过深刻,我和花生的智商在同时明智地选择了放弃讨论。
唉,说多了,你们也未必明白的。小米起身掸掸身上的散落的枝叶,说,我们继续唱——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是谁叫你这样的伤心
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把他买了去
今后苦难再等着它……
三
那一年,是我和花生最后一次看到小米。
1989年某XX后,据说小米也在ZF的通缉名单中,后来听说他死了,再后来听说他去了墨尔本,他强壮的父亲也因为独子的消失不知所踪而死于酒精中,再后来……我有机会去到了世界上许多个国家,但是在我的去处,没有小米来过的消息。
再后来……花生成了网络上知名的写手,他的成名作就是小米的爱情故事,再后来……这个故事被一家公司购买了版权,编排出一部名震网络的卡通片,片名是——女孩,你的一分钟有多长。
再后来,我们都死了,世界上不再有我们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