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妙韵怡然 于 2010-8-8 21:13 编辑
你离开后，我的眼睛变成了记忆的脚步，它们帮我走遍所有我们
曾经共同生活过的所在，且，在那些寂静的地址上，来来回回地潮湿
了一遍又一遍。
——题记
西风寒兮吟式微
——给我已抵达天堂的祖母
一、阳光的院落
前段时间，天总是下雨。一刻也不肯停，仿佛欲将积攒的忧伤都
倾落下来，落尽为快。
星期四终于天晴，我想着周末若继续阳光遍地我得去你那里，帮
你收理下入冬的衣服被褥，帮你洗头洗澡修剪指甲，我知道你总盼望
我每月去帮你做这些事，做完后总要我陪你坐在阳光里一边帮你梳着
头，一边听你说说话。
姑姑打电话约我星期六和她一起去看你，我想了想拒绝了。我不
喜欢热闹的礼貌性的附随，什么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也不能听你好好
说，这样的看望与不看区别不大。
好在，星期天的阳光依旧充足，我在午后到达你处，推开院门，
是一片安静。你正躺坐在你最喜欢的竹椅上，在阳光里，靠着墙，眯
着眼，脸上的纹路安宁着熟知人世的沧桑。听见声音，眼未张，居然
开口问是不是我来了，似乎随时在候着我一般。我应着，心眼酸涨，
虽说自身多病是个理由，但在你面前总是铺天盖地的愧疚。
你抬手指指屋门指指你身侧，我知你是要我自己搬了椅子坐你旁
边陪你说话。我问，入冬的一切姑姑婶婶可帮你收拾好，你说昨天弄
好了。我说，那我去放缸热水帮你洗澡吧，你说不用了，昨天姑姑帮
你洗过了。你说去拿个梳子来吧，我应着扶你斜坐起，解开你散乱的
发髻，慢慢梳理。你的发在我的手里曾从青灰，灰白到如今全白，犹
如这世间的人事变迁，有着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般的迅然。
你问，洁儿啊，最近一切可好。我说挺好的。你忽地睁开眼看着
我，再看了看四周，然后说，她们一个人都不在，只有我一个人在这
里老着。我对你这突兀的言行感到莫名其妙。你继续说，洁儿啊，你
心里有个匣子，你的千万般事全放在了里面，密封严实，这样可不好
啊，昨日隔着房门听得你姑姑婶婶说你的只言片语，让我七想八想晚
上睡觉也不踏实，生生的担心着呢。原来如此啊，我笑着拉着你的手
说，你这老太太，又多心了不是，我可没什么事情对你掖着藏着，真
的没有啊，你看我不好好的来看你了，不好好的握着你的手在和你说
话。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用你深邃的眼睛看着我，微微笑了笑，
随后手轻拍着我的手，一下，一下。都说老人的眼睛是浑浊的，但我
分明见你的眼中是异常清明，那是历经人情世故后，透出山中一日，
世上千年的通达。
我转过头，努力忍住，忍住盈于眉睫的泪。我亲爱的老奶奶，我
是不能对你说我怎样哭过，怎样苦过，怎样痛过的，我怕我诉说时肝
肠寸断收不住泪水，我怕你因此老泪纵横，牵着我的手再不肯放手，
夜夜担心成病。所以，我只要让你只看到我的微笑，一如你对我的微
笑。微笑是我们血液里彼此流通的信件，它是你在我脸上看到的洁净
光芒，是我在你脸上看到的清亮纹路，它也是一种证据，证明我与你
之间永生的温暖，不受任何俗事污染。
在这个充满阳光的院落里，于是有了一个女子和一个老太太面目
安静坐着轻声细语的似乎可以恒在的姿态。我把橘子剥了皮再剥了囊
衣一瓣一瓣地塞你嘴里，你开始说，以前冬天用暖炉的时候，你就爱
把这橘皮放在炭火上，暖手暖脚的时候，橘香袅袅飘溢，是比一般的
熏香清爽好闻的；你开始说你做小姐时，家里是当地大户，家人是如
何宠你这个老幺的；你开始说你与我爷爷之间从头至尾夹杂的许多趣
事；你开始说你的子辈孙辈从小到大的种种是非......这些原本嘈杂
鼎沸的俗事如今在如此平静安详的一隅里被你诉说成一大把记忆里的
散乱野花，这里一枝，那里一枝，在风里阳光摇曳，而那些不堪的浮
草落尘消化得踪影全无。我听着，只觉得这期间的故事是一湖水，静
静地，流淌过岁月和心事，最后成了被你不时抚摸着摸出了光泽的青
瓷，又静简，又美好。
他们一个个都走了，只有我一个人还要继续老着，唉，你叹了下
气后，说，洁儿，扶奶奶一把，我有点累了，想去屋里睡一会。于是
我半抱着你看你躺下，看你像孩子一样安稳地熟睡，手依然紧紧牵着
我的手。一如许多年前的我每每午睡时要拉着你的手叫你陪我一般，
那样我的睡眠似乎就可以很香，很长，往往醒来的时候，阳光的影子
已经从屋里的墙上退去了，心里清凉舒畅，一起身就想欢笑歌唱。
到底，我还是从你的手心里抽手而退，轻掩上屋门，悄然离开。
走出院门的刹那，我忽然想，这或许就是人世的自然流通，每个孩子
都不得不一天天长大，长成离开的大人，长成另一片红尘旋涡里的渺
茫生命。我们都很平凡简单，而人事却总是纷繁错落的，所以有时候
不是不晓得珍惜，奈何许多的境况下珍惜都只能如烟花般轻易实现着
也如烟花般轻易凋落着。
若有可能，我是真想，让院落里的这片阳光一直温暖流转。
二、猛然的伤痛
叔叔来电话说你刚离开人世的时候，我正在给阳台上的仙人掌浇
水，于是，手一沉，扎到一手背的刺。有一根似乎扎到了心窝子里，
只觉得猛然一疼，竟是愣怔，痛得那么深切，那么柔软，痛得我想哭
又想笑。想哭，是因为就这样与你永隔人世我是毫无准备的；想笑，
是因为你这样离去是寿终正寝是最有福气的，这世间几人能修得。
当处在四周被香灰烟雾缭绕的屋子里时，我只是觉得很空，空得
只有疼痛在心里浮泛。奶奶啊，我真的觉得很空啊，明明昨天，明明
手心里还抓住了你的手，明明在阳光里听你说了很长久的话，可是就
是一个错眼间，你就这么不在了。
你知不知道，从此，再没有人能够像你，拂平我心上的伤，抹去
我脸上的泪，掸掉我衣上的尘，然后，牵我脏兮兮的手，走在夕阳里
说，我的心肝洁儿啊，你自己瞧瞧，真是没有半点女孩家的样。而我
蹦蹦跳跳着，朝你做着鬼脸，手温顺的塞满你的手心，安生的知道，
你是如此爱着我，一如你手心里永远的暖。
你知不知道，从此，再没有人能够像你，陪我在院子里，安静的
读唐诗。那些优美柔软的句子，被你用浓重的沪音读的腔调走样，于
是，我毫无禁忌地失笑，而你则借机叫我自己念，一遍一遍，直至烂
熟于心。许多年里，这已成为你我之间表达关爱时必然提起的记念，
它被涂满了一层温暖的底色。
你知不知道，从此，再没有人能够像你，在我去嘉定镇上进行高
考那天的清早，你不顾腿疾和小脚的不方便，一脚高一脚低地跑来，
就为了送来簇新的一条白色绢纺裙子，说是特地托裁缝赶做的，可以
带来好运气，我开心地穿上裙子，一个转圈，低头，看见你脚指头那
的鞋面有血水殷红着，不由抱着你眼泪呼啦啦地下来了。
你知不知道，从此，再没有人能够像你，不顾年事已高，不顾不
识路途，一个人偷偷跑出门，说要来看一看病危在床的我，结果走在
离家不远的路上，急闷攻心一头栽倒，幸亏有路过认得的人及时相救
才安然无事，也幸亏你这样的举措让我彻底打消了自杀的念头，真正
有勇气重新活过来，至少要想着要好好活给你看。
你知不知道，从此，再没有人能够像你，像你这般经年累月里，
用点点滴滴浇灌着我心田里亲情的种子，让它生根，发芽，长成了一
棵永远不会遗忘的枝条，默默地，决不张扬，决无怨尤，一任世事杂
乱，一任红尘多扰，始终柔软地摇摆在我一日比一日坚硬的心房。
可是，你就这么猛然地走了，我的心里像害了一场病，一场破碎
空虚，一场万劫轮回。我心绞似绳，眼光迷离，手足无力，好多字眼
好多语句好多事情在我的喉咙里哽咽着，滚来滚去，几乎就要脱口而
出了，却又吐不出来。
那么，我只能含泪，曲膝，举臂，弯腰，磕头，起身，凝望。我
的泪才一下子落下来，却还哽咽着无法叫出一声奶奶。天泪有声，浊
泪有形，心泪呢？了无声息，却滴滴肝肠寸断。你知不知道，有一个
被你抛下的人，泪满心胸，而偌大的天地间，却无人能开解得了她的
悲伤。犹如，胸中仿佛猛然被砸碎了一扇窗户，不时有玻璃落地的声
音，日日夜夜，反反复复 。
在游戏里，在QQ上，我沉默着拒绝和所有人言语，直至，直至忍
不住终于对人说，我奶奶没了，我不想说话。敲出这句话后，已是泪
流满面。手指继续在键盘上沉默着游移，脸上的泪再不止，也不想去
擦，一任它们落，有的落到手背上，那样的凉。心开始抽搐开始疼痛
起来，我知道那是心里有条筋断了，再也连接不上了。
我还记得简单的幸福，我还记得过去的细碎，我还记得，那些我
围绕着你笑着闹着的时光。只是，当你生命的光环由我亲自感受突然
的湮灭后，我还能用什么来缝补，来缝补这失落的温暖及那一切的一
切？或许，我只能将这些东西用纸上文字的形式传达给你，给你那令
我亲切而眷恋的灵魂。
昔日你我共同走过的村庄、小桥、纤陌、树林所在地址上，我成
了一个孤独的行者，细细地一点一滴地边走边去想这许多年的光华，
舍不得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深怕错过一个情节，一桩事情，会缺了你
神情里爱着我的生动。亲爱的奶奶，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其实，我是
如此地爱你。这些记忆，是烙在骨血中的印痕，难以磨灭。
现在，是下着雨的凌晨，我泡了杯热茶，在电脑里新建了空白文
本，我想我终于能够在这个夜里重新写字，用时间的手势，用你和我
相处的痕迹，细细抚摩一些日子，从头至尾。
我发誓我一定会将它完好地保留在你那座班驳的院落里，等倒塌
的瞬间，飞灰湮灭的也只是院落，那些温暖的回忆，一字字一句句，
依然都是我对你的爱。它们，仍会在时光里流转，在日日夜夜的墙壁
上繁衍。它们，仍会在岁月里生长，在春夏秋冬的交替里泛滥。它们
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伫立在某处向阳的地方，守侯花开。
三、纪念的物事
你离开后，我的眼睛变成了记忆的脚步，它们帮我走遍所有我们
曾经共同抚摩的物事，且，在那些寂静的物事上，来来回回地潮湿了
一遍又一遍。
这个冬天寒冷加深的时候，我给你织的米色羊毛围巾你再不能围
在脖子上，我给你买的咖啡绒线的鸭脚板手套再不能挂在你颈上晃荡
着随时可以套进去的温暖，还有，还有那顶黑色的绒线帽每次我帮你
戴上时你总叫戴太低了呀遮我眼睛了，我退后审视时，你张着嘴淘气
地笑，我也抱着你的脖子笑，说，你这个老太太，什么时候开始学会
对我使诈了。那么，我把它们统统都烧给你让你依然可以穿戴着，好
不好，只是，你找不到了使诈的对象，你要怎么办啊，我的老奶奶。
从抽屉的角落里翻寻一个蓝布手巾折叠的小包，我知道里面藏着
的是你所有从嘴里掉落的牙齿。许多年前，我曾看你把两颗牙齿放在
里面时，好奇的问你怎么把拔掉的牙齿如此珍藏，你便摸着我的头，
说自然是要藏起来，那是我的骨血，等到将来，是要和我一起化成灰
的，那样走的时候就完整的什么都不缺喽，我的洁儿啊，你一定要记
得啊，到那一天你要把它们塞回奶奶的嘴里。你看，我记得呢，我都
记得呢，我现在把它们完整无缺地装进你的嘴里，一颗一颗，经历岁
月消磨后都依然光泽如玉，滑落进去时相互碰撞的轻碎的鸣音，犹如
一缕一缕忧伤的温情，犹如你在继续跟我窃窃私语。
我有点累，我找了那张你最爱的躺椅坐下，躺椅是竹子做的，陈
旧得两边扶手泛着古黄，我稍稍动动身子就发出“叽咯、叽咯”的声
音，音色苍老，教人思量。我还记得你刚买它来的那个夏天，它是闻
着竹香那般扑鼻，看着青质那般耐实，为此我和哥哥弟弟们总是抢着
坐躺，甚至到得夜里也喜欢一个人舍弃床席仰睡在椅子里，你怕我被
蚊虫叮咬，特地新买了纱帐支在四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来，
这竹椅日渐松动，我劝你换新又不肯，坐着却叫骨头疼，我只得请邻
居婶婶为它量身定做套垫子。一直，一直你都喜欢叫我搬着它在有阳
光的春天或秋冬，你称心如意地躺着，要我陪你坐会听你说话。奶奶
你可知道，现在我正坐着，我正把你回忆着，然后你像泡沫一样渐渐
的在我心里沸腾，而我只能坐在寂寂的影里不言不语，眼泪犹如貌似
平静的水面上吐出的一个个气泡。
你的那顶雕花衣柜是你所有的嫁妆里我最喜欢的一件，因为小时
候我可以躲猫猫，大了可以在那里翻找出许多古旧的有底韵的物事。
比如曾经我在那翻出两匹蓝白小方格子的棉粗布，问你，你说是你以
前亲自在织布机上手工纺织的，原想着随同你另外预备着的各色锦缎
被面绣花枕套一起给我做嫁妆的，谁知过时了，就一直压在柜底。我
不叠声欢叫着不过时，不过时。我拿了把它做成窗帘，做成桌布，再
做成床单和被套。奶奶，今年我已经又开始躲进你亲手织的棉粗布的
被窝里过冬了，我想说的是它在冬天真的很温暖，粗糙又细致，而且
而且，翻身抱着极舒服，一如小时候你抱着我的舒服的冬夜。
可是，我想再找点东西做为深刻纪念的纪念。奶奶，你会不会怪
我损毁了你的衣柜，在你所有的家具被烧毁之前，我偷偷叫弟弟帮我
拆下了衣柜门上的蝴蝶环手，只是年久日深拉环在敲击时断了，只剩
下蝴蝶叩面。读书时日渐偏爱古典，每次去你那儿我无事时总爱站在
衣柜前用指尖拈环，轻叩蝴蝶，想象着把照片里的你换做我，青春年
少，发髻斜坠，眉纤入鬓，轻着旗袍如一朵温良的玉兰，浅淡明润仿
若心事万千，细究又颜色芬芳得不着痕迹。奶奶，现在我知道了，花
终究要零落的，一如蝴蝶终究要断翼在沧海桑田，任什么也填补不了
我空落落的心，我继续着岁月的路途，做着尘世里的女子，素着一张
落寞的不再青春的脸，必须走着风雨无归的灭顶，到底，我们殊途同
归，可以继续着我们的亲，我们的情。
奶奶，我把那两片蝴蝶重新镀上金色，当与你出嫁那日的光芒毫
无异样。我准备把它们悬挂在一串风铃之中，当忧伤的风吹过，会有
如水的音乐叮当响起，我会对人说，那是一首来自天堂的歌，名字就
叫爱在从前。这是我此后对你年年月月的想念，念成酩酊。
想念，这是两个伤感的词。因为离去，才要想念。但是，亦是一
种穿越了哀伤后所能抵达的温柔，美好。许多如水草般潦长的柔软情
节，说出来，不过是人世红尘，俗之又俗。然而在想念里，则陷满着
许多清浅简单的欢喜。
其实很明白，生老病死，难免难逃。虽然，我不能陪你，任你独
自抵达天堂。可是，有什么要紧呢，我始终会慢慢地一直的想念你，
这种想念会一点一点似沙聚拢，再雕刻成像。例如，当我想起某件关
于我们之间温暖怡心的事，随后对着天空抬起头微微笑时，我便知道
你根本没有消失，你始终存于我心。
是的，你没有消失，亲爱的奶奶。那么，请允许我把这个秘密永
久深藏下去，永远想着，念着，可好？我保证，只有，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 |
雷达卡
发表于 2009-11-12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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