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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西歧 于 2010-5-27 22:38 编辑
泪血斑驳红豆庄
——古里行之一
一
早起了风,不知这风已经刮了多少天。隆冬的夕阳,在那寒风滋生的地方欲落未落,陈旧,单调,寡淡,懒恹恹,清泠泠,冷咻咻。西北风迎面侵来,身旁的瞿敏芬和邹乔愉,耸头缩颈,反反复复裹掖外套,冷,的的确确是冷。脚下的这一段道路,五六米开阔,水泥浇筑的路面,还没有植上一棵行道树。左前,新建的增福禅寺占了好大一片地,山门、玉皇殿、悟音楼、延寿阁、大雄宝殿、九曲长廊,此起彼伏,鳞次栉比,器宇轩昂,气象万千,只似乎此时并没有一个香客在里面,静悄悄地。右前,不远处,就是碧梧红豆村庄的遗址。碧梧红豆村庄遗址在村庄的北边边沿。再北,是一片辽阔的阡陌田畴,麦苗儿足踝高,一片青绿。更北,则是通江达海的长江白茆口。
这个村庄叫做芙蓉庄。据台湾国立中央图书馆馆藏明初刻本《守黑斋遗稿》(浙江上虞人夏时中撰)记述,此村始建于宋末元初,起始老祖为浙江上虞崧厦人顾细二。顾细二,非实名也,实名已佚,大约因其排行老二的缘故,族人、外人统呼其为“细二”,久而久之,实名便无人提起,也就永远弃用。这顾细二,于宋元之际,在杭州、在上虞可是个大大的名人,不独文采卓然,而且精通天文、历史、地理、人文,交游十分广阔。2006年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历代名人咏常熟》一书,犹收录了顾细二《虞山怀古》诗一首,诗曰:“踏遍青山千万重,藤萝落落挂长松。昭明台下寒烟覆,虞仲邱前碧藓封。丹井凿时飞去鸽,涧泉流处破潜龙。古今多少兴亡恨,都在声声晚寺钟。”是时,顾细二与大画家、大书法家
(《守黑斋遗稿》序言影印件)
赵孟頫非常交好,元朝入主中原后,身为赵家皇室血脉宗亲的赵孟頫入仕了元朝(官拜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从一品),自然就忘不了顾细二这个铁哥们,于是极力向元主推荐顾之才学、才干,元主不好过分去驳赵大才子的面子,便由“固社稷、安天下”的立场出发,欲授顾细二为海漕万户,然而,顾细二因了中国传统文人的节操理念,坚辞不就。赵大才子热面孔贴冷屁股,虽然不悦,却无怨无悔,就死缠烂打,隔三岔五上门游说,非让好兄弟一同来共享富贵不可。顾细二被逼无奈,干脆就携家带口弃家远行,游优林泉。后来,行到姑苏常熟一带,访得虞山之峰之秀、补溪之水之灵(补溪,现名古湫浜),便效仿五柳先生、杜工部大人古事,于虞山之左、补溪侧畔过起了高士生活,筑室于溪边“风水绝佳”四面环水之野地,取名“补溪草堂”,晨耕晚读,侍竹弄柳。至明代天顺年间,顾细二五代孙顾松庵出任了浙江云和县知县,乃圈地30余亩,开始拓建房产。明嘉靖年间,裔孙顾玉柱得中进士,出任山东按察使,又再一次大规模扩建,种植了数百株芙蓉于园内,芙蓉庄由此得名。再后来,顾玉柱之子顾耿光又添植了梧桐数百杆,并从海南移来了红豆树二株,便改称做了“碧梧红豆村庄”。经历了顾氏数代人的经营呵护,一时,芙蓉庄丁口兴旺、广厦毗联、四季花香,俨然人间仙境:庄前白石桥板马蹄脆,庄内小桥流水丝竹萦,四围林木葱郁百鸟欢,林外曲泾流觞笼烟岚。
(《守黑斋遗稿》正稿影印件)
(这一双老树,围裹在高不可攀的圈墙内:左为朴树,右为红豆树)
古来的中国人,无论是旅外当官,还是远行经商,抑或是为盗为寇,发了迹,积了财,都不会忘记“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因而,在浩如烟海的历史长河中,于祖居之地造大屋、建庄院者是恒河沙数,如碧梧红豆庄这类的深宅大院,在各乡各镇的镇子里面,并非凤毛麟角一般稀奇,古来所有的城啊、镇啊、市啊、街啊,都是由此等高屋大院做着骨架。“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红豆庄的闻名海内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一代文宗钱谦益、一代奇女柳如是,曾在这里共同生活了十年之久的缘故。
钱谦益乃顾玉柱的外甥,那一年,60岁的“当代文章伯”钱谦益,“独立特行”,一意孤行,以正室之礼迎娶了芳年才24岁的“三吴名妓”柳如是,这一“社会家庭一体猛攻之”的举动,即便发生在现在,也会引发一场“盛宴式的非议”,于当时,当然更是“天崩地坼”,书说柳下惠驾车逛一段东市西市,总可以带回满车的鲜香梨子,史实钱柳坐船去一趟苏杭,总会落满一舱的腐臭菜皮,这样,钱柳终于无法居留于常熟城里,就只好与亲舅相商,寄寓于阡陌田畴间的白茆红豆庄。
想来拜识红豆庄,已经酝酿许多年了,然而,却总是擦肩而过。拐下水泥马路,步上乡间小道,心潮不免就涌动起来,无论如何,钱与柳,皆是当年一等一的大名人。可是,这路哪里是路啊,衰草披离,菜蔬相侵,浅沟交错,泥栗纠葛,我们分明是走在荒村野渡间。好在红豆庄遗址只在一箭之地处,还没等放慢脚步,顷刻之间,便已抵近了那株闻名遐迩的红豆树。
红豆庄早已片瓦不存,只剩下了这一株红豆树。可是,你若到达了现场,你会发现,红豆庄的遗存,除了这一株红豆树以外,还有另一株树,那是一株朴树。红豆尊贵,朴子卑贱,然而,两树却不管什么尊卑贵贱,几百年来风雨与共、并肩而立、相依相偎、不离不弃、宠辱不惊。
相依相偎的这一双老树,围裹在高不可攀的圈墙之内,圈墙的东墙虽开着一扇月洞门,却由一把粗实的链条锁紧锁着。举目四望,茫无一人走动,不知由谁把握着钥匙。无法进到里面去,只好在圈墙外徘徊张望。
于是就想,岁月也是一把锁,将当年的繁华,那座白玉平桥、那些玲珑湖石、那些雕梁画栋、那些名贵字画、那些芙蓉树梧桐树、那些爱情故事、那些流连于此的名流骚客、那些夤夜出入的反清志士,皆锁在了历史的烟云深处。
“早起了风,不知这风已经刮了多少天。隆冬的夕阳,在那寒风滋生的地方欲落未落,陈旧,单调,寡淡,懒恹恹,清泠泠,冷咻咻。”
这天色、这风景,配合这遗址,正适合怀旧。遗址是一种寂寞的存在,陈旧而鲜活,眼前的荒凉,是为曾经的繁华而存在。一圈圈墙,两株古木,掩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圈墙墙身之红豆山庄简介)
二
来时已入暮,归去当乘早,我们正待抽身折返,村中迎出了一位妇人。
妇人手执一串钥匙,玩儿似地摇晃着,一路行来,飘散着“哧啷哧啷”的脆响。原来,她就是红豆山庄的兼职管理员。“我就守在家里二楼的阳台上,一面扎花边,一面关心有没有人来。看见你们在这里转悠,就知道,你们是在等我开门。”她不无骄傲地说:“北京的、上海的、南京的、杭州的、香港台湾的、美国法国的,经常有人来参观。来的人,很多都是大名人。”又说:“再隔一年或两年,红豆山庄就要按原来的样貌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可大、可漂亮了。”
我心说,据我所知,这“恢复”两字大约早于2001年之前就已见诸报端与网络了——中新社苏州2001年7月11电(洁琳):[江苏省常熟市“新虞山十八景”之一的红豆山庄,将恢复原貌,目前,已有来自国内的三十多位知名的文学研究和园林建筑专家聚集常熟市白茆镇,为重建红豆山庄出谋划策。]十余年过去了,此间依然还是一圈圈墙、两株古树。联想到午后才去访问过的修复重建后的铁琴铜剑楼,平日里也是门可罗雀,也是需要寻着管理员才能进到里面去,窃想这“恢复”两字,似乎大可缓行,甚至可以永远罢议,要来凭吊追忆钱柳事迹,有这两株古树配以周遭萋萋野草足矣,要真正来促进文化事业的建设与发展,还是多想想如何多出文化工匠、文化产品。
妇人打开月洞门,引我们入了院。院子不大,三分地的模样,里面除了那两株古树,别无其他。那株朴树长得极是茁壮、极是茂盛,树冠酷似一朵盛开的花朵;那株红豆树似乎有点儿瘦弱,脐高部位有一个很大的病洞,病洞的上方,赫然滋生了一株灵芝。妇人说,这灵芝是今年新长的,之所以会长出灵芝来,是因为老树有灵,它已感知到了恢复工程即将开工。我笑了,道:“也许,树身长灵芝,对这树来说,并不是件好事。灵芝生长,会耗损红豆树的营养。”出灵芝、见麒麟之类,自古以来,就被中国人视之为祥瑞之兆,随着时代进步社会发展,这一观念早就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时至今日,大家当不会再相信。然而,我却担心,担心有人将这炒作成一个“卖点”,乃至全不顾古树死活,拼命要保这株灵芝。在这里,我忍不住要向有关方面提个建议:请园艺专家论论证,看看这株灵芝究是宜留还是宜剜。
(红豆树的脐高部位有一病洞,病洞的上方,滋生了一株灵芝)
问,诺大一座红豆庄,难道竟连一方柱础、一眼废井也没能留下?妇人道,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都已不知所踪。
又问,这几年,红豆树可开过花、结过籽?妇人笑而不答,却说可以随她去她家看看祖上收藏的数枚红豆。攀谈之间,知她名叫邓小妹,种田为生,丈夫名唤顾坤明,是大名士顾细二的后裔。
还是首次见到血红晶亮的红豆,颇有几分激动。我分两次将光豆和带荚的豆子置于掌心,叫小邹用手机拍了数张特写。
犹记得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的一件轶事,20世纪50年代,其因在遥远的昆明偶得了一枚红豆庄结下的红豆,触发了灵感,乃不顾年老体衰、指僵目盲,穷十年心血,写下了洋洋80万字的《柳如是别传》。更记得徐昂千有部《芙蓉庄红豆录》,详细记述了红豆庄红豆开花的次数、结籽的颗数:自明嘉靖年间植入以来,计开花13次、结籽80余枚,第一次是1636年,第二次是1644年,第三次是1649年,第四次是1661年……前四次开花时,钱谦益和柳如是都还健在,离今天最近一次的开花是在1932年,在清代的268年间共开了9次花。1661年5月红豆开花时,正值钱谦益80岁生日,12年未开的红豆树一夜之间含苞吐蕊、异香郁烈,钱柳喜出望外,相拥而泣,于是大摆生辰宴,一时间车辚辚、帆浩浩,贺喜的友朋名流聚满了山庄,9月,霜降叶落,柳遣僮仆于树下细寻豆荚,终于收获了一枚红盈盈、亮晶晶的红豆,“红豆生南国,秋声传一籽。”于是,山庄一片沸腾。
今日,红豆静卧我掌心,我亦有缘人呢,岂不乐乎,能不记之?
三
衰草寒烟,暮色浑沌,古木萧肃,鸦雀哽声,“有恨寒潮,无情残照”,“霜条孤影”,“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此地那时,却曾经,雪树梅酒,炎夜泪歌,名流接踵,壮士匆匆。
如果开列一份来过这里的知名人物的名单,大约会令我们陷入更深更远的思考,沈周、文征明、瞿式耜、郑成功、黄宗羲、顾炎武、吴梅村、归庄、袁枚、冯班、孙湘源、曹寅、曾朴、翁同和、章太炎、周瘦鹃、范烟桥、冒鹤亭、夏丏尊、曹聚仁、瞿凤起……这些人,大多是在钱谦益“降清”以后而来。钱谦益在世时,来的最多、最勤的,竟是那些最坚决的反清志士。
据称,曹雪芹写一部《红楼梦》,就于红豆庄、钱柳情事取了不少的素材,比如,荣木楼与“荣国府”、绛云楼与“绛云轩”、七星桧与“通灵玉”、“绛珠草”。
荣木楼和绛云楼分别是钱谦益在常熟城内的居屋与书屋,七星桧为红豆庄前身芙蓉庄开庄之人顾细二老先生坟头所植之树。老辈子里相传,顾细二死后,就落葬在“补溪草堂”左近一隅。墓主生前是个饱学之士,精通卜算与风水之术,死前于亲自勘定的墓穴前亲自种植了一株七星桧,书嘱顾氏后人切切呵护:即便树死了,也决不可挖伐移动。家人问其缘由,其只言“天机不可妄泄,日后自有因缘”。后来,果不其然,此树不但长相怪异,长得如龙如鳞,似蛇似鳄,而且也真的出现了不少灵异之事:有村里异姓无赖,因家中缺柴可烧,于深夜挥斧偷伐,结果反被莫名其妙绑缚在了树身之上,任怎样挣脱也挣脱不出,直至得到高人指点,指天画地赌咒罚誓了三天,才脱困而出;有顾家徐姓仆人,因妄听了此树树皮有祛病延年之神效的传言,用菜刀削了桧树上的三小片树皮,结果屁股生疮无法下坐,臀部溃烂了3年之久才康复,差一点就丢掉了性命;明嘉庆初年,桧树已经枯死了120年后,忽又绽放新枝,顾细二的后代顾玉柱恰在这一年高中了进士;到了清乾隆3年,桧树又枯死,顾玉柱恰又于这年故世。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荒谬怪诞,骇人听闻。
都说红豆庄之所以会败落湮没、钱谦益常熟城中其他产业荣木楼、绛云楼、半野堂、拂水山庄之所以会败落湮没,其根本原因,都在钱氏的失节降清。因为失节降清,钱氏由万人尊崇的“当世李杜”,一下子恶化堕落,变成了“独夫民贼”。独夫民贼人人可骂、人人可欺、人人可辱,甚至人人可杀。当了“独夫民贼”,其声名清誉,当然一落千丈,其家产家财,当然难以保全,其子孙后代,当然永难抬头。
想必,钱谦益必是知道失节降清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的,柳如是也必知,否则,他们便枉读了那么多的经史子集,枉交了那么多的文化精英。除了殉节或投降,难道就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若真怕死,至少可以挑一处荒僻之地,去过远离尘嚣、远离纷争的隐士生活哇,还可以一个为僧一个为尼啊。然而,钱谦益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降清。
(红豆静卧我掌心,我亦有缘人呢)
关于钱谦益的失节降清,有一段人尽皆知的细节故事,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水太凉”:
话说清兵将临南京城下,柳如是看到明朝灭亡的命运已无可挽回,便携夫来到秦淮河上,对钱谦益晓以“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君殉国,妾殉夫!”示意双双赴水殉节。钱以手探水,道:“水太凉。”不肯死。数日后,由赵子龙(时封忻城伯)、王铎(南明东阁大学士,杰出书画家)、钱谦益(南明礼部尚书)三人领头,于大雨滂沱中屈膝守候于道旁,迎接多铎入城。后人评说这一件事,用了这样一句话:“一个伪大儒,一位真名妓。”钱泳《履园丛话》评论说:“虞山钱受翁,才名满天下,所欠惟一死,遂至骂千载。”
除了开城纳降,我不知道这一段细节究竟有几分可信度。这样一件大损人格形象的事情,我相信,钱、柳皆只能绝口不提。若两位当事人皆绝口不提,外人又从何知晓?
对于失节事,钱谦益一生都在辩白。他说,他是为了保全江南百姓,才不惜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扬州十日的惨剧,江南不能有哇!扬州十日,屠杀了80万百姓哪!80万颗头颅,垒起来是一座高山;80万人的鲜血,汇流于一处,那是一片血海!较之百千万江南百姓的性命,我钱谦益一个人的名节算得了什么?人死其实十分简单,复杂的是为什么死。
然而,这样一种辩白,在我们这样一个以“忠君爱国”为政治分水岭、人格分水岭的国度里,是苍白到无痕。倒是清初反清志士王思任说了一句贴心话:“可以死,可以无死,英雄豪杰自知之也。英雄豪杰一死不足了其事,则可以无死;其事已了而死至,则可以死。……使必以一死为贵,则死而死矣,何济人世事。”
钱谦益想是那样想,做也是那样做,可是,世界太残酷,人们只认定他是受不了良心煎熬以后的自我救赎:
一有机会见多铎,就反反复复只讲一个中心:“吴下民风柔弱,飞檄可定,无须用兵。”
不择日夜,不畏年事已高,不畏舟车劳顿,不畏讥嘲唾骂,辗转江南各地,不遗余力游说:“天与人归”。
闻知嘉定三屠、江阴城内“仅剩大小53人而已”,跌足大恸。
屡冒诛杀九族的风险,牵线搭桥、纾家献金、出谋划策、于红豆庄“养死士、作内应”,全力投入反清复国斗争:搭救了王珝、顾炎武;遣柳如是携大量细软至海上犒赏了黄毓祺;给门生瞿式耜(时任永历朝廷留守桂林大学士)写了密信,提出了“中兴之基业”关键是顺江而下夺取江南(瞿向永历帝转报钱谦益密信疏中写道:“盖谦益身在虏中,未尝须臾不念本朝,而规画形势,了如指掌,绰有成算”);顺治七年,绛云楼不慎起火,一夜之间,几万卷藏书和大批珍宝古玩化为灰烬,就在二人经济拮据之时,依然卖尽金珠,全力资助抗清义军,以致到自己死的时候,连丧葬费用都成了问题;顺治十一年,联络郑成功、张名振、孙可望、李定国发动“长江战役”,第一次进抵镇江、瓜州,第二次进至仪征,第三次直逼南京,惜南明将领各怀私心,不听调遣,功败垂成。
晚年以反清复明为主题写作了《投笔集》。
检视钱谦益“降清”后的点点滴滴,无有半桩为虎作伥的恶行,多为为民为国的慷慨壮举。
悲乎泪,壮乎血。苦难悲怆,于无声处。
苦即苦矣,悲即悲矣,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总是红豆,总是红豆。
泪血凝红豆,红豆知我心。
四
袁崇焕处死,李闯王谋逆,吴三桂痴情,洪承畴反水,多尔衮多铎刀尖震颤,大明就此无明。
甲申之变(1644年5月),李自成攻入北京,人民开城迎闯,崇祯帝投缳煤山,紧挨着,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大败李闯,北京城三变大王旗。雷、电、霜、雪、雨、风、雾,朱和尚浴血苦战得来的江山,没有了任何一个可战的战将守卫。
留都南京,拥立了阿斗皇上朱由崧。这位“崧”兄,名实相副,以木顶石,足够稀松,酒色是其所有,国事只是屁事,任流氓马士英买官卖官、把持朝政,凭草包史可法演说战略、统帅兵马,自己只日日淫乐、夜夜高眠。
多铎1645年2月占了河南后,挥师南下,竟绝无拦挡,4月半即抵达了扬州。当此大军压境、兵临城下的紧急关头,我们鼎鼎大名、万古流芳的“忠烈公”史可法,却忘了统帅之身份、督师之职责,召集诸将,只问:“城破之时,我欲引颈一刀完成大节,诸位将军谁来动手?”副将史德威“慨然任之”,史公当即认其为义子。呵,仗还不曾开打,主帅就先想着怎么个死法、怎样来保全名节,甚至忽略了“找一个垫背的”——誓与城池共存亡。如此,俺们做小卒的又何必提头拼命?于是,十数万大军一下便软化做了一只烂柿,是以,真正的攻守之战,不过只持续了区区大半天,便土崩瓦解,80万百姓便共祭了史公于半年前几易其稿所撰的《复多尔衮书》。追溯旧事,最捉弄人的还是这样一个事件细节:史可法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早先设计好的全节程序,后来竟被完全打乱,死节犹要靠敌手!“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刀。”终于被俘。多铎统战工作失败,冷笑不止:“既为忠臣,当杀之,以全其节,”史可法遂死。
多铎的冷笑不止,颇耐玩味。
这样的“忠烈公”,即便涌现了千千万万,也是无济于事,也是亡国。这样的“民族英雄”,直教人直流冷汗。弄不懂后世的文人,怎么会涕泪纵横,视史氏做派为国魂。
多铎扬州抽刀,转奔江南,10天进占了镇江城,又10天逼近了南京城。
铁蹄声声,风烟滚滚,一路的刀光剑影,一路的摇旗呐喊。
那呐喊声是:“弘光不降,又是扬州!弘光不降,又是扬州!”
可怜的弘光,顿时就软了膀胱、湿了裤裆。快逃,快逃,保得一时性命,最为至要。什么文武百官、什么家国百姓,朕不管了,朕不管了。别忘了带足细软、别忘了携上嫔妃、别忘了掩遮行藏。只恨马儿无双翼,只恨皇帝没当够!
斯是时也,“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斯是时也,胜负已经无悬疑。
斯是时也,我问我心,何去何从?!
一死了之,以全其节?
毁我盛名,救我同胞?
胯下之辱非等闲,卧薪尝胆最无奈!
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
舍去的只是“当世文章伯”、“诗坛祭酒”,换取的是江南万千百姓的家身性命。
就这样,钱谦益泣血吞泪登了场。就这样,钱谦益千古骂名无避让。
世上不平事,太多,太多。
长江不尽水,东流,东流。
五
有一位作家朋友,知我拟写一篇以褒钱为主旨的文章,便问:如果抛开政治成见、道德取向,钱谦益的文学成就就真的那么高么?如果真的有那么高,何以书店几无他的著作?我心道,亏你还是常熟籍作家,怎会如此孤陋寡闻?便说,可以先看一看相关人士的评说:
钱仲联:“牧斋七律,当为清代第一。”
陈寅恪:“较杜陵犹胜一筹,乃五百年来的绝大著作也。”
朱庭珍:“沉雄博丽,佳句最多,梅村较之,不逮远甚。”
凌凤翔:“昌大宏肆,奇怪险绝,变幻不可测者,洵煌煌乎一代大著作手。”
黄梨渊:“王弇州(世贞)后文坛最负盛名之人。”
温肇桐:“钱谦益先生的学问是座大山,我们花一辈子的时间也学不够。”
俞小红:“他是文学语言的天才,他的诗歌语言是创造性的。”
《明史》语:“至启、祯时,准北宋之矩矱。”
他听了这些评说,笑了,道:“一直只知道他是一个腐朽的无良文人呢,还知道他60岁那年娶了24岁的一代名妓柳如是,哪知道一座文学高山就在生我养我的地方!看来,日后的确有必要来研读一番他的《初学集》、《有学集》、《投笔集》。”我道:“这些书,怕是踏破铁鞋也难觅哩,建国后,他的书好象只有选择地出版过一次,印数很小,只供专家学家研究之用,我也只是在网上鸡零狗碎地读了少部分。钱氏作品,曾在乾隆四十四年遭官方全面禁毁过,其已载入县志者均被删削,现留世的文字,大都由钱氏的友朋与门生回忆与偷藏传下,估计已少了许多原有的精彩。”他道:“这样说来,就很有必要将搜集、整理、重版钱氏作品的工作列上议事日程,哪怕以内部资料的形式出版也行,我感觉,这是一件功德无量之事。”我笑了,心说,谁说不是呢?与其去恢复红豆庄,不如来再版钱氏著作。
钱谦益对中国文学、中华文化的贡献,除了他的著述以外,还在倾力收藏和传承那些濒于失传的海内孤本。就以《两汉书》和《徐霞客游记》为例,如无钱谦益,世上也许不复流传。
《两汉书》之价值,今人尽知,当年,明朝学者王世贞(江苏太仓人)不惜以一座庄园的代价与人换得,视做“斋中第一宝”,后,王氏后人落魄,此书便流散民间。谦益知之,彻夜难眠,用了数年的时间细究追踪,最后,终于以一千二百金的高价觅得。
徐霞客22岁出行,56岁终老,其游记是其一生生命凝结之果实。《徐霞客游记》的编辑、整理和流传,首先应归功于徐家塾师季梦良、徐霞客幼子李介立(为徐霞客侍妾周氏所生,周氏孕后,因“不容于嫡,改嫁于李”,遂名李介立,又名李寄),两人做了大量的校订、增补、编辑工作。可是,非常不幸,两人辑集的首部《游记》稿本,却于明、清改朝换代的政治变乱中化做了一把灰烬。季梦良欲哭无泪,却不屈不挠,通过回忆、再次搜集材料,历数年,终于又编成了第二部稿本。为使《游记》尽早成书梓印,徐霞客志同道合的族兄徐仲昭,就将此稿亲手送到了邻县文化名耆钱谦益府上。徐霞客生前,曾与钱谦益有过数次访晤交往,面对故人遗稿,钱谦益彻夜览读,不胜感怀,云:此乃霞客先生“手攀星岳,足蹑遐荒”穷毕生心力之成矣,是“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不当令泯灭不传。”“惜余今日绛云楼才焚,家产败尽,已无条件珍藏此珍品,更无力刻印传世。”徐仲昭闻之,不禁泪流满面,道:“牧翁先生,我此番送稿过府,无求财货,只求存世,请先生务必无偿收下。霞客信得过您,仲昭信得过您。”钱谦益老泪纵横,连连歉谢:“何能无偿!何能无偿!无价珍宝,惟忍痛割让。”于是,令柳如是磨墨取笔,写下一纸《嘱刻游记书》,引介徐仲昭去了他的门生、著名藏书家、出版家、“汲古阁”主人毛晋的府上(汲古阁在常熟城东南七星桥附近,时毛晋拥有印版达10万块之巨,其所购精品书稿,必谢以重酬,其所刻书籍,校勘详明,雕印精良,用纸高档,史称毛刻本,行销全国各地)。毛晋当然喜欢这部书稿,然而,也许是怕日后受钱谦益连累,毛始终未遵钱之嘱托予以付梓。后来,又不知何故,此书又从汲古阁流出,几经转藏,到了贵州独山的藏书家莫绳孙手中。再后来,就辗转到了湖州南浔嘉业堂。新中国成立后,嘉业堂主人刘承干把书楼捐赠给了国家,《游记》稿本也随之入藏了北京图书馆。上世纪70年代,首版《徐霞客游记》,便以此稿本为蓝本,刊行于天下。(北图藏本皆钤有“虞山毛晋”、“汲古后人”、“莫友芝图书印”、“莫绳孙印”、“吴兴刘氏嘉业堂藏书”等印记)
2010、2、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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