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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衣衣 于 2010-5-17 16:58 编辑
永远
每次回老家,我都一个人呆很久,光线虽不够敞亮,但父亲依然清瘦有型,老施家典型的高颧凹脸,发型也不错,放眼今天,也是有点帅。有次我仔细观察,发现父亲的二大门牙并不瓷实,居然有缝,从来没人跟我说起有关父亲的往事,关于父亲记忆太少,可能父亲一辈子太无建树,性格乏善可陈,或者所有人都忙着自己事,只听过奶奶偶谈父亲,也是极少,奶奶走了,就再也没人谈起父亲了。
现在,由于老屋年深日久,加至八十年代的粗糙建筑,已经很不像样。叔叔重置了新宅,我觉得很陌生,好像有些东西生生被拔起,有点疼。
春红是东宅胡家小闺女,打小头歪,家里有个哥哥,是胡姑带大,所以虽排小,却因稍有残疾而被忽视。胡家其实跟我们老施家颇有渊源,我家曾奶奶生下我爷爷之后,又嫁给了胡家,后又生了胡家一对兄弟,胡二爷爷一辈子老实巴交面朝黄土背朝天,而小爷爷结婚后育了一女二子,后携一有家有儿妇女私奔,在上海崇明农场一呆就是十年,堪称壮举,五十多岁那年回家了,小奶奶和她的三个子女也原谅了他,他后来就在上海女儿家附近以收废品为生,前年也死了。春红上学时老没铅笔,每次我都非常好心把自己用了半截的铅笔给她,她有绰号“小细羊”,我俩经常一起上学,她比我大一岁,但同级不同班,母亲觉得我早慧,所以早上一年学。走到善八家门前时,春红说,你爸快要死了。
我小时极其顽劣,母亲因一直没能生个儿子而遗憾,所以把我当男孩养,小时毛发稀少有了个绰号:小和尚。从来我是欺负别人的主,被我欺负的孩子家长因慑于老施家在当地影响力敢怒不敢言,心里肯定是杀我心都有了。小孩非常非常生气的时候,就叫我绰号,小和尚小和尚。我恶声恶气回,你才是。要是还不住嘴,就直接动手。春红小时瘦小,老被人欺负,但不是我,我每次都替她教训别的混小子,成年后的春红,身材足足是我二倍,天天在集市上歪着头大声吆喝,底气洪亮,生意极好,丈夫长相不错只因家境贫寒,育有一女,在春红的带领下,人彪悍日子也彪悍。
家里是母亲作主,父亲经常外出,那时候有义务工,经常要去“挑黄泥”,依现在看,就是去京杭运河清理河道,或者是某个河渠需要加宽以便水利,父亲穿黄色军裤,裤子很肥,显得父亲更瘦,一根扁担,二个圆三角泥担,用韧度够强的二拇指粗树干,二头崩紧网绳固定后盛泥,少则半月,多则一月,过段时间又走了。父亲回家时日不多,但母亲必与他发生争吵,我只记得他们吵,摔东西事小,有次把柜子给砸了。母亲一生气,就出走,不管外面是风是雨是冷是热,父亲就去追,家里特别空荡,我就端个板凳望着外面黑而凝滞的天,不敢说话,又孤单又紧张又害怕又不敢哭。父亲把母亲劝回来以后,我总是站在母亲一边,安慰母亲,姆妈以后我会对你好。母亲以我而慰,而父亲因我平息一场战争更纵容我。
我上有姐,但姐跟我不像,她长得像父亲,而我像母亲,如今,则更像我小姑。一看,就是老施家的改良品种。姐从小弱智,长我四岁,我上二年级她也上二年级,我上四年级她就抄我作业,我坚决不让,母亲为了劝她读书替她买了很多新衣服,其中有件颜色极其鲜艳的,我太想穿了,但母亲坚决不许,连摸也不许摸,从那起我就认定母亲不疼我,因为我只能穿姐的旧衣,姐虽弱智,但在读书这方面相当坚定-----说不去就不去。那件衣服最终与我无缘,我唯一一次渴望穿姐旧衣愿望就此夭折,母亲买得实在太大了,以至姐把它穿坏都没合身过。姐后来随母去了苏州,嫁了个安稳人家,所谓痴人有痴福,柴米油盐,虽有瑕疵,却也幸福。
春红说,你爸快要死了。我当时就发怒,像个小公牛,使劲推了她,看她没倒,又推了下,大声说,小细羊,你爸才要死了。她被我推哭了,呜呜咽咽说,小和尚小和尚,你就个没爸的孩子。我第一次没乘胜追击,转身就跑,书包甩在屁股上啪啪响,跑到学校门口才停下来,胸口第一次感觉特别疼。
要期中考试了,母亲第一次破天荒地不赶我去学校。我在家呆了一天,无所事事,父亲的病榻已经移至堂屋了,每天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我虽然有点难过,但没人管我很开心,一转眼就去玩了。次日清晨,迷糊中被人拎起,慌乱中二腿穿了一支裤腿,都不记得谁把我拎出去,屋里灯满堂堂的亮,有人推我,你哭啊,你哭啊,你爸要死了。我刚才的吓劲没过,顺这当,哇哇地哭。一屋人都大声哭,我终于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记忆中那年冬天来得特早又冷,刚刚十月,我便穿上厚棉袄。
先前老有人跟我提死,我不以为然,包括父亲也跟我说,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说这句话时,刚把我抽了一顿,也是记忆中唯一挨父亲打。不知内位高医说了,癌症病人要多喝槐树果熬的汤,是个偏方,爷爷从上海请人捎回二百一支的白蛋白(如果我没记错)都不管事了,父亲一日比一日孱弱,家人只要听说一方子,就立马弄,熬槐树果得很多果子,母亲嫌麻烦,槐树整枝给剪了,再慢慢摘,父亲说,你去把作业做了。我拿着母亲处理完的槐树枝正玩得兴起,父亲声音可能太轻了,他又说了一遍,见我仍然故我,他捡起地上的槐树枝,劈头劈脑就抽了下来。母亲放下手里的活立马护着我,哭着说,你这是干嘛呀,我知道你难受,可也别拿孩子出气。父亲丢掉了树枝,蹲下来,想抱抱我又没抱,最后泣不成声问,囡囡,疼不疼?疼不疼?我哭得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父亲从医院搬回家,医生已无能为力。父亲住院二个月,母亲从来不让我去。其实我特想去,一次,我寄娘和寄爷要去探望父亲,我自告奋勇带着他们去医院,并骄傲告诉他们在几室几床,母亲那次特别动怒,对我厉声斥责,严重警告,不许近父亲半步。后来父亲回家,碗筷独放,极少一张桌吃饭,他几次三番想摸我脑袋,总是手举在半空中,然后缓缓放下-----父亲听人说病会传染。其实,我现在才知道,父亲当年的病是不传染的,而我与父亲,错过了生命最后的相依,每每想起,心里疼得抽搐。
那时候,父亲与母亲的感情才刚刚融洽,爷爷是第一代企业家,又是党委书记,在对待子女问题上刚正不阿不徇私舞弊,终于在一次正式招工中把老实巴交的大儿子弄进了工厂,母亲终于不和父亲吵架了。后来,母亲无架可吵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和春红玩也不替她出头了,即使后来明白事理,仍记得那天胸口的疼。
父亲走后,母亲便开始漫长又痛苦的人生,而我所有快乐,从此嘎然而止。与父亲虽只十年的父女情缘,而我这辈子永远-----是老施家大儿子惠生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八岁还骑在父亲脖子那长不大的囡囡。父亲永远四十,我永远十岁。
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做你永远的女儿----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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