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往事(4)
毫无疑问,我对自己的青春时代能经历这样一种生活充满着深深的眷恋,也有着淡淡的失落。年轻人就是这样,当在飞速的时光之中挥霍掉属于自己年华之中最华丽的东西之后,回望才觉得它的宝贵。
“青春一去不复回,往事令人回味……”那首吉他曲子,略带着忧伤,唱出所有青年人的心声。
还是回到那座封闭的工厂,回到那段不朽的岁月。
在封闭之中,我们如何打发时光,好像成为我们最大的难题,我们也不能总在酒杯之中沉溺自己。但是,那确实是一段喝酒非常疯狂的日子。宿舍里有的兄弟能一天三顿都喝酒,这种能力我自愧不如。
我们搬出“大车店”之后,哪里就成了食堂的菜库,也成为我们觊觎的目标。几个伙伴想喝酒了,没有下酒菜,就把“贪婪”的目光投向那座菜库,铁将军把门,自然也难不住我们,从旁边的宿舍的天棚上爬过去,然后“潜入”菜库,那时候除了白菜就是罗卜,那也是我们想要的。一般说来,每次“行窃”都会偷个十棵八棵白菜,因为不能光从人家棚顶借路而不给人家留点“盘缠”,所以,也算是我们给人家点好处,关键的是“堵住人家的嘴巴”别泄露出去。毕竟都是同期进厂的兄弟,心有灵犀,每次我们潜入菜库的时候,几个吹号的家伙会把“哀乐”吹得惊天地泣鬼神。搞得我们爬在棚顶的几个兄弟事后心有余悸,“真他奶奶地折磨人啊,偷棵白菜下酒,哀乐伴奏。”
白菜是偷到手了,怎么吃呢?很简单,把洗脸的盆子,用洗衣粉刷几遍,然后清水冲一冲,把白菜切成丝,倒上醋,盐,味精,就是一道“上好的下酒凉菜”。总是吃素也不成,兄弟们自有办法,他们早就瞄准了家属区以及周边村子里的狗。一段时间,这些狗到了夜间就在厂区内乱窜,这也客观上为我们创造了吃荤的条件。于是一段时间以来,诺大的宿舍区,打狗成风。那段时间到底打死了多少狗不知道,我偶然的一个机会跑到宿舍的房顶,惊讶的看到房顶上密密麻麻的晒着数百张狗皮。
我从来没参与到这种血腥的杀戮当中,因为我不吃狗肉,属性也是属狗,所以,本能的对这些有一种反感和抵触,但是,你无法阻挡兄弟们改善生活的欲望。打狗的方式简直就是花样百出。有下套子套的,有用药麻翻的,还有用电击的,更有甚者直接抡着铁棍和狗互搏。
下套子套狗的显然都是些老手,他们会在一个开着通口的纸箱里面放上诱饵,箱子四面环绕着一个款款的绳套,当狗嗅到了食物,把头探进来的那一瞬间,轻轻一抖绳套,就可以把狗套住,然后拽着它到窗边,早有杀手举着锤子在哪里等着,只要狗的脑袋一搭到窗台,这边就手起锤落,基本是百分百不失手,其实非常残忍。但是,也不是都能得手的,那天看见一兄弟伤痕累累去卫生院包扎,问他怎么了,他沮丧的悄悄告诉我:“昨夜打条狗,都拖到窗台了,刚准备举着锤子敲,哪知道那家伙力气其大,一下子从窗台跃进屋里,眼睛都红了,呲牙咧嘴的咬得我们哥几个都没有防备。”“后来呢?”我关心的是他们付出了伤痕累累之后是否把那条狗“就地正法”了,“没有啊,那家伙在宿舍里一顿这腾,跳窗跑了。”“哈哈哈哈”我笑得直不起腰,看着他那个狼狈样。
用药麻醉的一般都是潜伏到白天瞄准的有狗的人家,把事前准备好的浸泡了酒或者麻药的饵料扔进去,狗吃了很快就麻醉了,然后直接就装麻袋,背到河边宰杀。说实话,无论哪一种方式都血腥和野蛮。有一段时间,厂区周边你几乎见不到一只狗,附近的村屯里也几乎听不到狗的叫声。
有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宿舍里面有响动,睁开眼睛一看,吓了一跳,地上两个水桶,各自里面泡着半条狗,那狗看起来也不大,而且还是母狗,屋子里弥漫着一种腥味,原来是宿舍的兄弟套了一条狗。他们居然包了狗肉饺子,并且一定要我吃,我看看表都下半夜了,强忍着恶心,倒头睡去。
第二天事发,因为同一天另外的一个宿舍兄弟们也打了条狗,但是,那家伙正在挣脱了,鲜血淋漓的跑回了家,早就被我们工厂的打狗刺激的怒火中烧的村民们再也不干了,他们成群结队来到工厂要讨个说法。
工厂要追查,其实原本我们屋的兄弟是可以躲过去的,但是,找他谈话,他也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个背景,老老实实坦白承认,打了一条狗,工厂领导也是颇感意外,原来还有“一起”而且实施了。
很不幸,我们宿舍兄弟打死的这条狗,刚刚生产过,七八只小狗都没睁眼嗷嗷待哺,此情此景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工厂这次总算抓了“现行”,哪能不处理,全厂职工大会宣布记大过。而我则陪着他们去给狗的主人赔礼道歉,被人家这一通数落和指责,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好。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赔了对方十块钱,三十斤粮票。
那天回到宿舍,兄弟落泪了,“不是人啊,那群小狗怎么办?”看着地上水桶里泡的狗肉,一言不发的提起水桶,倒到了公厕之中。从此以后,那兄弟再也没沾过狗肉。
其实我不知道这样的人生,这样的青春到底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但是,我知道我曾经拥有过,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沮丧,只是站在今天回望的时候才有那许多的感触而已。习惯于那种生活,三点一线,习惯于那种节奏,甚至习惯于那个群落,那些熟悉的人们。
出徒之后,当然是独当一面,但是,我总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从事技术工作的材料,所以,在很多时候,我对所谓的“专业知识”的热情早已在悄然消减,为了排遣班后的无聊,我甚至翻越几十里的山路,去找塑料厂的那个总工,他总是鼓励我不要气馁,最好能考上大学,而且他不止一次的说:“文革把中国耽误的太多了。”
封闭的工厂,发生着许多匪夷所思的故事。下面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曾经与我有着非好的交往。
2008年的深秋我意外地听到老Z走了的消息,我有点伤感,却不很吃惊。
人生就是这样,脆弱的不经风。一辈子企图成为强者的老Z,最终没成为强者,而最终被酒夺取了生命。
认识老Z的人常常用一个词汇形容他:浑人。
老Z是浑人,确实是一个浑人。所以说他浑,是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他好像就没做过什么不浑的事情。很多年以后,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努力的回忆认识老Z并与他相处的日子,总感觉浑人老Z所以浑,是因为很多原因的。如果人生能够重头再来,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我坚信老Z不会选择犯浑。
浑人必做混事儿,我来说说老Z的混事儿。老邹是很喜欢喝酒的,喝起来云山雾罩,嗜酒如命。曾经有一段日子,下了班的老Z总喜欢敲打我宿舍的玻璃窗子,喊着我的名字:“喝点?”我欣然,但是,必正色告诉他“喝酒可以,酒后不准闹事儿。”老Z也不说话,点点头。于是我们两人每一次几乎都是一瓶二锅头对半分,边喝边聊,边聊边喝。老Z长我三岁,人高马大,其实老Z的骨子里并不是个浑人。他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响当当吃皇粮的,而他的一家子出了他算是个另类,其他的人都很正派正统。另类的老Z酒后是喜欢滋事的,而每一次滋事吃亏的都是他。但是,和我喝了很多次的酒,每一次酒后我都会正色告诉他“睡觉,别处去惹事儿。”老Z是很听我的话的。老Z酒后滋事儿负了多少伤,已经无法统计了,但是每一次的流血都是触目惊心的。
记得那个冬日的晚上,老Z酒后滋事儿,和对方发生血战,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我没去看老Z,但是,我看到了厚厚的雪地里长达数百米鲜血淋淋的足迹,几乎每一步都是血。据说流了上千CC的血。我原以为,老Z会活不过来,哪里知道一个月之后,又看到他生龙活虎。皮糙肉厚抗打击,老Z算是我认识的第一人。
浑人老Z的浑事儿一件件,一桩桩。我们吃集体食堂,那年月伙食很差的,偶尔改善一下,让人有一种饕餮的感觉。我记得当时厂里的食堂,最好的一道菜就是清汆牛肉丸子,汤汤水水,老Z这个时候用一种几乎无赖的方式,当他快要吃完的时候,他会趁着人家不注意,捉一个苍蝇扔进自己的碗里,然后端着碗大吵大嚷得去找伙食科长,而每当这时,伙食科的人们大都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再为他来一碗。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都碍于老Z的那种无赖劲头,不愿意招惹他罢了。
浑人老Z身前身后,围了一群小兄弟。而老Z这旁狐朋狗友,也没干什么正经事情。吃吃喝喝免不了,还经常滋事生非。而他对他的那几个小兄弟也从来都是恶言相向,拳脚相加。有一天他酒后犯浑,居然一口气打了他一个小兄弟十八个耳光。那个被他打的家伙,也是高高壮壮的,居然如此逆来顺受,太不可思议。有一天晚上,他酒后和几个小兄弟犯浑,让四个兄弟都站在他面前,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五个白色的纸包,然后煞有其事的对他们说,“我们兄弟异常算是缘分,大哥我今天不想活了,我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同日死总算做得到吧,这个”他一指桌面的五个纸包,“这是我在厂化验室偷出来的氰化钾,我们今天都吃了,上西天如何。”闻听此言,那四个兄弟吓得其中有一个当即就尿了裤子。其他几个站都站不稳了,其中有当即给他跪下的。闹腾了大半天,老邹打开了其中一个纸包,当着所有的人的面舔了一口,然后笑骂“他妈的,有什么氰化钾,我这是咸盐。”事后有一次老Z与我在一起喝酒,说到了这件事,我斥骂他“很缺德”。他却对我说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人性的虚伪和懦弱。
老Z虽浑,但是工作起来丝毫不含糊,从来没有因为工作让别人说一个不字。他先是做锻造工,那身坚实的身板做那个工作也算相得益彰,后来他从事设备保全。说实话,工作起来的老Z真的是一把好手。
但是,浑人就是浑人,浑人不做浑事儿,就不能称为浑人。老Z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浑事儿。他在一个晚上酒后,仗着酒壮胆,拿着钢锯,居然把工厂的武器库给锯开了,所幸的是里面放枪的枪械库他没打开,但是,他打开了一个装着手榴弹的箱子,拿了12颗手榴弹。那天晚上,工厂宿舍区宛如死了人一般的寂静,就听到他一个人在狂呼乱叫,接着他从居住的二楼上面扔下了一颗手榴弹,爆炸声,玻璃的爆裂声在那个夜晚格外刺耳。那时候我们的工厂位置很偏远,通知上地方公安局,对方来也需要六个小时。那个夜晚,浑人老Z搂着11颗手榴弹,而那一宿舍楼的人,早跑得无影无踪。天亮了,老Z的酒也醒了,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在他师傅的劝说下,他交出了剩下11颗手榴弹,被公安人员带走了,结果是劳动教养四年。
四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也随着单位的搬迁回到了城市,一直没有老Z的消息。等我再得到他的消息的时候,我几乎瞠目结舌。他在劳教期间,因为救火,烧伤了自己,所幸的是并不严重,但是有立功表现,被提前两年放了出来。可是这个浑人就是这么浑,就在他出来的第二天,他的那些“兄弟”为他接风洗尘,喝了酒的老Z又忘了自己是谁,指着饭店外面的一部吉普车吹牛说:“我敢把它开走”。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他上去就看到了那车钥匙都在车上,打着了火,踩着油门就奔着一根线杆子撞了过去,这车是公安局的一个科长的坐骑。于是老Z没来得及享受外面的阳光,重新进宫,又被劳教二年。
曾经被人们指责“无恶不作”的老Z,曾经犯起浑来十分混蛋的老Z曾经干得一手漂亮的工作的老邹,曾经不知挨了多少打,流了多少血的老Z就这样走了。死亡原因很简单,酒精中毒。
这也是一生,浑人老Z选择了这样的活法。
我记得在他病重的时候,我曾经去看过他,他看到我笑了:“爷们辈子算完了”。我无言以对。在他酒精中毒的晚期,他的手都颤抖,依旧要求他的妻子顿顿为他准备酒,我知道他已经离不开酒了。
我们厂还有一个师傅,嗜酒如命,终因酒精中毒,人都疯疯癫癫,身边值钱的东西几乎都被他换了酒,经常可以看到的一幅画面就是,他用塑料袋装着不知道是水还是酒的液体,把塑料袋扎出小孔,他就疯癫的跑着,仰着脖那些液体就那么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口中。这个师傅最后据说死在精神病院,死亡的原因居然是他喝掉了大半瓶子高纯度医用酒精。
我在那座战备工厂生活了六年,亲历了那段不能忘怀的生活,也感受着人生这出大戏的起起落落,跌宕起伏。我在写这个漫长的故事的时候,一直在告诫自己,尽量避免一些没必要说出来的事情,但是,有的时候确实躲避不开,所以,我尽可能的在还原那段生活,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不要去意外的伤害他人,那些曾经和我朝夕相处的人,那些我尊重的人,那些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