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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9-21 13:37 编辑
即便是那年最冷的腊月,也没有冻结我们的喧哗与躁动。为了赢取一份7角钱的荤菜,华子跟同学打赌,仅贴身穿着一件棉布单衣,硬生生在合班阶梯教室上了四节课。他全身蜷缩,脑袋竭力后仰,紧贴高耸的肩胛骨。他的牙齿不停地交错,引得周围几个同学老是忍不住发笑。华子也想笑,可他的上下牙像磁石一样相互吸引,无论如何都笑不完整——冷得实在是连嘴巴都张不开了。
付教授在授课间隙走过来问他:你怎么不多穿点衣服呢?
华子哆嗦了一下便低下头去,几乎将脸贴在了课桌上。他头发凌乱,很像一只饿疯了的公鸡,拼命在课桌上啄米觅食。
那天中午,寝室里很温暖。华子热腾腾地呵着气吃肉。他吃得意气风发,甚至故意让肥肉的油脂顺着嘴角狰狞地流下来。
门被推开了,是付教授。他从一个塑料袋中拿出一件军用棉绒衣,交给华子,说:这是我自己的东西——虽然旧一些,但很干净……
接过那件军绿色绒衣,一个上午没有完整张开过嘴巴的华子,却张大了嘴巴合不拢了。一截没有来得及咬断的蒜苗从他牙缝中探出头来,摇摇欲坠,青翠欲滴。
付教授姓付,也的确是副教授,五十不到的样子,离异,独居。他的面容与身形一样狭长,平时穿一件总显得过于宽大的深灰色中山装,走起路来,衣摆飘忽不定,像极了别人打着的一个幌子。讲课的时候,付教授特别喜欢拿出他在纸媒上发表的铅字给我们当范文分析。大抵因为己出,尤其刻意,讲得人不胜其烦。我对他那些从善如流的题材和从一而终的技法很不以为然,私底下跟同学评价他的时候,不客气地说:
读破书万卷,下败笔有神。
那几年我少不更事,以离经叛道为风骨标榜,竟然荒唐到公然对世界名著嗤之以鼻的地步。我有个计较,那些所谓的经典名著,一版再版,从无间歇,加之人人趋之若鹜,朝圣路上又不独缺我一个,何必去凑这个热闹呢。倒是如西方现代派思想及文学著述,发行量小,今后还不一定有再版的机会,能找到就先看了吧。所以我一直没有借阅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等官方公认的大文豪的书,至今一本都没有看过。每到考试之前,我就找同学借来ABCD文豪的名著,不看内容,只是认真地看一遍《序》,其中故事梗概、时间地点人物及意义一应俱全,应付考试绰绰有余。余下的时间,我就自顾自个儿地找那些冷僻的书来看,不少书的借阅卡上居然都是我第一个签名。
上课的时候,我总要找最后一排坐下来,要么掏出借来的书痛看,要么把几个熟人编排了狗咬狗的情节来写剧本。那样的本子除了念白之外,很大篇幅都是打油诗。我即写即传,接手的同学忍俊不禁,教室的后排总会不时传出一些窃笑。
那天正逢付教授的课。因为晚起,后排没座位了,只得硬着头皮坐到第一排去。正在瞎编一个荒诞剧,付教授已经踱到我面前停下了,而且一直站着不走,在讲述那些令我深恶痛绝的文字的同时,顺便作势敲打我的课桌。我知道他对我很不满,便合上了本子,抬头藐视似的看了他一眼。
付教授说:有的同学上课的时候,面带青黄不接之色,心若不系之舟,真不知在做什么……
我极为便给地腹诽:关你Q事!我给你上课还差不多……
万万没想到的是,付教授的Q事被我不幸言中,不久便住了院,据说是睾丸炎。其时形势正乱,尚在空校,未能复课。华子和我等几个同学都觉得付教授这人其实不错,便合买了水果去医院看他。他看见我们,很高兴地支起身子,逐一问一个同样的问题:你们看这一次的事——是什么原因?
华子等几个同学想都不想,仿佛谈及自己的远亲,天涯若比邻地吐出腐败、民主、自由等夹生词汇。每当听到他们从嘴皮怯生生地爆破出这几个抽象概念,付教授的头便点上一点,又忍不住神秘地笑一笑。最后他问到了我。
我说:主要是太压抑了。
付教授很诧异,说:你太肤浅了……
他又再支高一点身子,大略讲述了我们并没有认知,也从来没有关注过的体制。
待他告一段落而意犹未尽的时候,我说:老师,有个问题一直想请教……
他很振作地说:讲!
我说:一直觉得现在所谓的文学体裁是画地为牢,分得实在勉强。而且文字作为一种介质,需要通过转换才能传感,相对间接,远不如声色嗅觉乃至肤触来得真实自然。听说国外已有三百六十度银幕及环绕立体声电影,视觉、音效非常逼真,甚至在有必要的时候,影院可以释放出电影场景中需要的气味来烘托氛围。依我看,目前的文学体裁终究是个融合的趋势,再过个几十年,什么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的,应该都没有必要存在了吧……
他一边听,一面“啊啊”地应着,待我说完,他很自卫地说:那是什么形式还存在?
我说:应该是一种可以打通人感官关联,亦即能让人即时产生通感的综合性文学艺术载体。目前来看,电影最具发展前景。
付教授好像睾丸突然发痛的样子:哎、哎……你、你……真的是太肤浅了!
几个同学都没说话。我索性坦然地肤浅在病房里。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人是卑贱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在痛苦时感到深刻,快乐时觉得肤浅,似乎还递进了许多。于我,那时还有一些茫然。不过跟三万册藏书相比,痛苦和深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付教授出院之后,邀我们到他家去小坐。一进门,我们就呆了。
我相信不少人见过上万册藏书。但是,那么多的书集中在几间不大的房子里,以至于摆放起来都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毕竟还是很震撼的。华子那时只能傻乎乎地说:汗牛充栋,汗牛充栋啊……
有三万册么?我疑惑地问。
差也差不了多少……
付教授陶醉地背着手,领着我们在他的三间房子里绕八卦阵。我们随意翻找出来的任何一本书籍,他扫一眼马上就报出出版社、出版年代和购买价格。见我们一直都站在那里翻阅,无暇他顾,付教授愉快地说:书非借不能读也!你们选吧,随便借——不过要登记一下。他指了指挂在门背后钉子上的一个本子。
环顾四壁,除了书架,几乎什么都没有。唯一一张床上,约有三分之一的面积也挤满了书。这个房子只有一个挂钟,从摞得很高的书丛中艰难地探出头来。此外,还有很少的家用电器——三支日光灯。
付教授有一些难为情,笑着说,以前啥都有,离婚的时候搬走了。
谁搬走了?
前妻。付教授说,她什么都要,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她了,存折,家俬家电……她还要搬。
我们很愤怒。
付教授说,我请她把挂钟给我留下,那是系主任送我的,再说手表也给你了,我上班总得看个时间吧。她同意了。
他居然笑了,神情振作起来,提高了声音说:书,你不能搬。你又没啥文化,搬这些书难道当废纸卖么?可她还是要搬,我就给她跪下了……
我不记得怎么离开付教授家的了,只觉得女人可恨;华子是捧回了好几本书。我们还疑心付教授的离婚,跟他的睾丸炎有关系,不过并没有深入探讨下去。
第二学期开学,学校拨乱反正,整风肃毒。在人人自危地进行书面总结之后,每个寝室都被安插了一位老师来跟大家作思想交流。到我们寝室的正好是付教授。他并不跟我们探讨时局,只是提醒我们不要对乱势轻易盲从。他说:还是少谈点主义,多学习做人吧——我来教你们!
我对他数典认宗般言及的高祖轻儒、渊明乞食,照例是很不感冒的。但华子却唏嘘不已。我故意向付教授请教现代派。
他说:那个啊,我们的上一代人就证明了,它不适合中国——西方的废墟,怎么可能是中国的出土文物呢?
我很不以为然。作为文化艺术的核心要素,人性和审美肯定不该囿于地域区划。我一时找不到很好的话反驳他,便请他推荐一些好的外国书看。
《约翰·克利斯朵夫》吧,很崇高的。
我借了来秉烛夜读,没看两页就惨遭睡意蹂躏,被迫跟崇高挥手作别了。第二天立即还掉,借了毒性猛烈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完成了有极大挑战性的阅读。现在除了书名和作者,书中任何一个人物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更遑论情节。但这种阅读的本身,套用古龙的话来说,大意就是并不在于读了谁的什么书,而是获得了信心。
此后便常常来往。我还是很任性地选看孤僻的书;华子则经常跟付教授“道德、人性”。那时华子开始写小说,时或去了付教授家里请他审稿。有一天他捧回一幅宣纸,原来是付教授手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字是隶书,墨迹未干,淋漓尽致,华子喜不自禁。
我装裱好了,以后挂在堂屋。华子郑重地说。
我说:天地良心,任重道远啊!
只要不是夏天,华子便穿了付教授送给他的那件军棉绒衣,弓着身子背了双手在寝室里踱步,满脸笼罩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愁苦,很有付教授衣钵传人的派头。每当这时,我都会对他说:礼教又吃人了,救救孩子……
三年级的那个暑假,华子捧着族谱去了他爷爷的老家,相与了几辈子没往来的亲戚,算是寻了根。开学后奋笔疾书,搞了个中篇,充斥着时尚的肉欲和血腥。先给我看了,又拉我到付教授家里去请教。
付教授皱着眉头看完,迟迟没有说话,表情很凝重。我便故意试探他:他这篇小说的创作冲动类似生理反射,不客气地说,下水道年久失修,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付教授说:荒唐!莫名其妙!乱伦了都——你们懂什么?!
华子憋屈地坐着,一时不敢开腔。我又说:老师,他大概想发泄一种历代沿袭的存在上的荒谬感罢。老子有所思,于是便出关;庄子有所感,故作逍遥游。孔孟之徒却偏偏巧立名目,作茧自缚,以伦理纲常来圈定这种荒谬的合理性,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付教授沉痛地说:曲解!亏你还读过《西绪福斯神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难道仅仅是荒谬吗?
我没理他,模仿着他的口气,摸着华子的脑袋说:听见了吗——觚不觚,觚哉觚哉!
付教授严肃地说:只有发泄,没有注入,你们会垮掉的。
离校那几天,学校安排班车送毕业生去客运站。我因为分配的事没有最后明确,暂不急于离校,就挨个去送他们。正值盛夏,我的那些同学登车临窗,挥一挥手,才发现没有衣袖,真的是不带走一片云彩……
华子那天清理衣物,把军棉绒衣挂在窗外晒。正在收拾行囊,付教授来了。他把一本最新版《辞海》送给了华子,在当年这本《辞海》的价格近百元,算得上是厚礼。华子感激涕零。付教授跟我们一起下楼,将华子送上了校车,便转身离去。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衣,衣摆没有扎进裤带,而是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在他行走的时候飘忽不定,像极了别人打着的一个幌子。
我站在车下,与靠着车窗的华子挤眉弄眼。我说,结婚提前告诉我啊,我一定面贺。他像当年吃肥肉一样哈哈大笑了。那天走的人很多,陆续把车挤满了。
车子启动,我往回走。突然听见有人大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华子从车窗伸出半个身子拼命朝我挥手。我追着车子跑了十几步,华子大喊:还晾着,窗子上!我的衣服,我的衣服啊……
我帮你收,给你寄来!我大声回答他。华子没有再说话,却张大嘴巴一直保持着“啊”字发音口型,直到汽车转弯,才失魂落魄地把头缩进车窗里去了。
那件军棉绒衣,其实不是他的,是付教授送他的。
很多年后我到蜀南看望华子,念及这些往事,身为公务员他仿佛已不知如何表情,很麻木地端起杯子,把酒喝干了。
他穿一件名牌体恤,真丝质地显而易见。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明显富余的菜碟,好几个菜一筷子都没有动。只有那瓶白酒,就像是残存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了。
游行队伍的最前排,华子紧紧挽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时而猛烈地往空中击去,同时伴随了一句振聋发聩的口号。他的口号声刚落,更多同样的呼喊从我们身后狂飚般掠起,沸腾如血,甚嚣尘上。
在市中心的环岛,队伍像一枚失控的指针,迅速地开始转着半圆。正在群情汹涌的时候,几声更为凄厉的呼喊从环岛花园上传来:他们需要我们的声援……
我扭头一看,几个牛高马大的壮汉站在花台上,右手拿着喇叭凑在嘴边狂喊,左手在三维空间不断作出破坏性手势。他们左手臂上戴着红袖套,上面赫然是学生纠察队。
其中两人我认识。在校足球队集训期间,他们得意地向其他队友炫耀手到擒来的性事,并豪情满怀地说:谁要套套自己吱声啊,这儿有的是……
我疑惑地问华子:他们……这几个人渣——就是纠察队么?
华子说:是啊,体育系的吧,是我们学校纠察队……
我停下来,看着那两个乐于跟大家分享套套的。他们健硕的肌肉油润而猖狂,因阳光的投向产生出一种极不真实的视觉分割。他们声嘶力竭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呼喊着,确然已是声泪俱下,如丧考妣。我的脑袋一阵眩晕。
太伟大了……我想,这个时代,已经伟大得到了任何人都可以轻易体验到伟大的地步。
“瓜坯!”
我骂了一句,抽身出来,朝着游行队伍的反方向走了。
(续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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