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清风明月的晚上,我们说,老了,回到故乡,耕种我们的田园。后来我又说,老了,我再也耕不动,另一个人说,耕得动,三分薄田,我们不要太贪心。
那时候,婆婆的菜园子里,有好多蓬勃生长的菜。没有农药,没有化肥。秋天的时候,婆婆把菜晒成菜干,一小捆一小捆的,分好,给每一位儿女。婆婆总在那些夏天,头顶着汗巾,汗巾上再盖着草帽。她的慢性肾炎刚好,怕感冒,于是出一身汗,换一身衣,再洗。每一天,那样周而复始地忙碌。那些衣服多数是我买的,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我懂得她穿什么好看。
她跟她的老邻居说,我这个儿媳舍得给钱,舍得买衣服,就是不怎么打电话。我在婆婆去世之后,才知道她那样说。我仔细一琢磨,那分明是一个母亲对待一个女儿的情感。只有很亲的人,才盼着她打电话,才盼着她的关心。
回想起我们相处的十年,竟如一瞬间。那一瞬间,婆婆在晒豆子;婆婆在熬汤;婆婆在洗菜;婆婆在干许多事。是的,她就用一瞬间干了许多事。仿佛她越来越深谙时光的匆匆不可留。许多事,那样迅速,那样节奏紧密。只有一件事,显得有些慢节奏,那就是,在固定的某个时间段,追两集电视剧。那样慢,慢得如同药煲里升腾起来的气雾,慢得如同我和她之间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
倘若一直那样慢多好。我愿意陪着这老人,听她讲先生儿时的事情,一边讲一边笑。可是,当我意识到那段十年的相处太匆匆时,时间已经走到了她的末年。在医院的走廊上,她悲伤地说:人老了,有时候真不清醒,我也糊涂了。说完,有些无助地看着我。我握住她的手,说没事的妈。说完那简短的话,觉得还有更好的话。可是我反反复复地想找到那些更好的话,却始终寻找不到,于是没能更好地安慰那个悲伤的老人。
婆婆病倒的日子里,她的菜园迅速荒芜。荒芜如同一个蛛网,从冬到春,一直空落落地在那里,不问辛劳和收获。每个周末,我们买好蔬菜瓜果,回家。是的,半年来,我们的生活里只剩下回家两个字。我的腰迅速地疼了,断断续续地疼了两个多月,然后有十多天时间,我只能躺在床上。在婆婆最艰难的时刻,我只能躺在床上。先生帮我擦着药酒,我说躺着的时候,我总在想,能爬起来,煮一餐饭,就是很快乐的事了。说着,有一滴眼泪,轻轻地滑过了脸颊。我突然想着,如果婆婆有意识,她也想着,能够在菜园子里浇浇水,便是快乐。
嫂子开始在婆婆开垦的菜园子里忙碌,种茄子,种丝瓜,种苦瓜。侄媳妇已经生了小孩,她也成了婆婆。也许将来,她也会如婆婆那样,给我们一些她种的菜,团聚时一起煮饭,一起喝两杯。但是,她毕竟是我嫂子,无法替代我的婆婆。我站在园子里看嫂子忙碌,帮不上太多的忙。那样空闲,使得我总有太多时间凝视角落里一棵枯瘦的橘子树。橘子树只结了一粒果,小小的,顽强的。它从去年一直长到了今年末春。曾有几次,我想伸手摘下它,始终不忍心。后来,便不舍得摘下它了,并在心里期盼它可以长到夏天,秋天,甚至冬天,一直长。
然而,一个橘子始终是熬不到下一个冬天的。我从床上爬起来,回去奔丧。
我问先生,你梦见了妈吗?先生正在阳台上吸烟,说没有。我说那很好,妈觉得了无遗憾了。
我在厨房里煮饭,将青瓜切得薄薄的,对,要薄薄的,然后煮得软软的;将云耳撕得稍微碎,对,稍微碎,然后煮得软软的;还加一些肉末,一些小葱,还有婆婆腌的萝卜干,那萝卜干,也快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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