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3-1-15 13:38 编辑
认识“父亲”
照片里的老人横卧在病床上,显然是为了拍摄的需要,老人的右腿被人有意暴露在了被子外面,放置在老人膝盖下方的金属器械和报纸为照片所配发的标题(《受害人在病床上做牵引》),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老人右侧的大腿断掉了。老人身体的其他部位覆盖在被子下面,任我怎么想象,也无法推断出老人的胖瘦高矮,以及被遮住的表情。比邻的那张床上坐着三位女性,一个年岁明显要大,另外两个看上去应该是晚辈,想来都是老人的亲人,但她们无一例外地阴沉着脸,目光向着不同的方向,往低处盯着,仿佛是在躲避或者找寻什么。 与之并排的另外一张照片是个特写,也就是前一张的三分之一大小,标题是加了双引号的一行小字:这一切都是儿子害的。镜头对准的,是老人的头,和他身边的一个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正扭头向别处看着什么,目光躲躲闪闪的。老人花白的头发向后纷乱地搭着,使得原本皱纹横生的前额更加显露无遗。老人微闭着双眼,仿佛陷入深长思索的智者,又像是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的旅人——现在,他疲惫了,他正在休憩。男子双手扶床,支撑着微微前倾的身体,似乎在有意拉近自己和老人的距离。尽管照片显示的只是男子的一个侧面,但就此也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和三位女性比起来,明显要轻松得多也自然得多。 照片的上方是一行一号黑体大字:在家打瘫父亲 妨碍民事诉讼秩序。下面一点,是一行小二号字,也是黑体:当事人被司法拘留15天。照片下面的正文是小五号字体的文字。整个看起来,几乎占据了那个版面的至少三分之二。 这是这个岁末,本地日报社会版上的一则报道。报道的主人公是一位退休的养路工,68岁。那名三十出头的男子果真就是老人的独子,化名为黄铭均。老人断掉的腿就和他独生的儿子黄铭均有关。事情的起因仅仅是,多年前老人的老伴(黄铭均的亲生母亲)去世了,老人一直和儿子住在一起,但儿子经常不在家,老人于是想再找个老伴儿,儿子不同意,理由也仅仅是,怕家产流进了外人的口袋。 就是这么简单。也许世上所有的事情原本都是简单的,复杂的是我们的内心,或者说是我们的内心把原本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 很大程度上,我甚至是能够理解黄铭均的担心的。想想,如果家里平白无故地多出一个人来,也就等于多出一张嘴,多出一双手,多出一张脸。嘴是用来说话也是用来吃饭的,手是用来干活也可以是用来取东西的,这东西,很可能就包括老人一辈子的心血,也就是所谓的家产,而多出的那张脸,如果放在原本属于两个人的照片上,无疑就会使得三个人的影像同时缩小不少,整体的视觉效果自然也就会拥挤不少;但那是一张活生生的脸,它长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如果随了老人的愿,那张脸就将随着那个活生生的人一起,出现在自己的家里…… 这是黄铭均不能接受的。于是黄铭均冲自己的父亲动怒了,他动怒的方式,就是挥舞自己年轻而有力的拳头,间或配合着自己同样年轻而有力的腿。而且,这并不是唯一的一次,只不过,和以前的若干次比起来,这次的结果更为严重——老人的腿在被黄铭均掀倒又踢上几脚的时候,骨折了。 我们都有父母,我们也都有或者会有孩子。我不免就有些怀疑,黄铭均是不是老人的亲生儿子。 老人是在报道发出的第二天转入我所在的病区,成为我的患者的。那时候,老人受伤刚刚一周。我去看他的时候,老人依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但头发已不再是照片里看到的蓬乱样,显然是刚刚梳理过,前额上的皱纹似乎也没有照片里显示的那么明显了,看上去,老人也比照片里要年轻许多。看到我进去,老人就微笑着招呼身边的女士(也是我在照片里见到过的),要她们给我拿烟、倒茶。我准备给老人做检查的时候,老人伸出手,挡住我即将接触到他的手,随后又很快地缩了回去,说:你整,不整我来找你做啥呢。接着就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医生,我瘫得了不? 老人的笑容,在我后来每次去看他的时候,总是约好了似的荡漾在他脸上。有好几次,我故意不声不响地走进病房,我想知道,老人的笑容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现有意做出来的,但我发现不是。从转进我所在的病区那一天起,老人就一直微笑着,和我及身边的人说话。即便是在我为他检查和治疗的时候,他也是微笑着的。我很清楚,仅仅一周左右的时间,老人粉碎得不成样子的大腿不可能没有任何痛感,但自始至终,老人从没叫过一声,只是笑,间或问一句:医生,我瘫痪得了不? 按要求,我必须询问老人受伤的原因。尽管我其实已经很清楚,但我必须得到老人的确认。出乎我意料的是,我问老人的时候,老人竟然给出了我另外的答案。“走路摔倒了的。这人一老,骨头就经不起摔了!”老人说。 我烂熟的《外科学》教材里这样写道:骨折,就是骨骼受各种不同暴力作用而断裂。不管是被儿子掀倒,还是老人自己走路时摔倒,都可以导致老人大腿部的骨折,唯一的条件就是,老人倒地时有足够强大的暴力作用。换句话,如果不是因为事先看到那篇报道,我就没有任何理由对老人的回答表示惊奇和怀疑。 事实上,无论是对我还是老人,弄清楚老人是如何受伤的,不过是为了保持病史的完整。结果已是无法更改。对我而言最为要紧的,就是如何想方设法让老人断掉的腿尽快好起来。但我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要在篡改自己受伤原因的同时,只字不提自己的独生儿子? 这一点,在老人住院的漫长时日里,成了我和老人之间的秘密。这期间,老人就一直由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几位女士照顾(后来我知道,她们是老人的妹妹和女儿),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三个,有时候还有其他人。我不止一次地想要问问老人,他是否真有那么一个儿子,每一次,当老人微笑着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就放弃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我相信,老人所以要这样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而且,这理由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强大到让老人选择了在记者面前说出,在我的面前隐藏。我甚至愿意相信,老人是知道我看了那篇报道,因此他才对我秘而不宣。 就在看到那篇报道的同一天,我在另外一份级别更高、发行范围更大的报纸上看到一个整版的报道,主题是本年感动本省的十大人物和事件。版面上花花绿绿地贴满了彩色的照片,有老人,有青年,也有孩童,他们的笑容无一例外的灿烂,看不出哪怕丝毫做作和表演的成分。 两份报纸是被同时放在我的办公桌上的。我的目光首先就落在了那张花花绿绿的大报那些灿烂的笑脸上,然后是在无意间翻动另外的那张小报时,看到了关于老人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打伤住院却无钱医治的报道。 放下报纸,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我日渐苍老的父亲的身影。已经很久了,他总是拒绝我要他进城的请求、至今生活在老家的村子里。明天,我要回去看看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