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四手 于 2025-6-10 19:21 编辑
青儿
1.
姐姐说每个人都有两个故乡。比如她,南边一个,西边一个。
姐姐说的话大多时候我不太懂,因为我只有一个故乡。
我的故乡在记忆里,是从前和姐姐在一起的那个故乡,那个地方在四川峨眉山。
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们到人间游历,也不过几十年光景,对以前的我们来说,不过是几十日罢了。
但那些日子真是无忧无虑地快活啊。
我永远记得峨眉山的云雾和日出,满山的野花满山的鸟鸣满山的飞禽走兽,重峦叠嶂间,有清凉的山泉水蜿蜒流淌。
那里是百草的故乡,白鸟的故乡,百虫的故乡,也是白云的故乡,静谧又广阔。
大多时候,我蜷着双腿,懒洋洋地趴在树枝间,闻着阳光下草的清香泥土的腥气,偶尔一只麻雀从我眼前飞过,或者是一只金铃子,我看都不看,身体如箭镞般,嗖的一声弹出又弹回,凭着直觉伸出舌头,那只麻雀或者那只金铃子,就落在了齿尖。
这时候,姐姐的声音在林子里响起:青儿~~
我吐出血和虫子鸟儿,爬回到她身边,我知道,姐姐今天冥想的时间结束了。
那时候,姐姐对我说,小青,你也跟着我冥想吧,你的功力不够,冥想可以让你增加功力,早一天幻化成人。
其实我们已经拥有了人的身体和花容月貌,但是姐姐说,还要有人的思想和心。姐姐说,现在,她只差最后一步,就是拥有一颗人的心。那才成为真正的人。
思想是什么我不知道,心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需要的是快乐。
那时候,我很快乐。以天地为床,饮仙露琼浆,吃鸟虫树叶,于林间嬉戏游玩,我干嘛要幻化成人呢?
姐姐摇着头说,你还小,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
我已经一千多岁了,姐姐比我大,她快三千岁了,她懂得比我多,但是她没有我快乐。
比如有时候,她还需要我帮她驱赶蚊子。当蚊子成群结队地撞在她身上,扑在她脸上时,她用手来拍打和驱赶它们,而我,用舌头。
姐姐摇着头说,小青,有一天你不能用这个动作吓人。
我知道姐姐说的有一天,是指的我们在人间游历的日子。
姐姐说,你见过荷花吗?你见过十亩百亩千亩的荷塘吗?月光下像仙境一样。
对呀,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荷花呢。
虽然我看过漫山遍野的高山杜鹃,看过千变万化的云朵,看过太阳跃出云层的金光闪闪,但是我没有看过千里碧波荡漾,千亩荷花飘香。
姐姐说,那是一个花花世界。
那时候,我们一起,无限向往着那个世界,它的芳香和甜美。
后来,我们就到了杭州西湖,在清波门外开了一家绣庄。
姐姐绣花,我打杂,顺便玩耍。
2
这人间果然是我喜欢的。
有美景美食,有绿波万里,有花香四季,有酒肆茶坊河道码头,有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但是,我从来不懂得原来做人,是这么麻烦的事情,因为姐姐经常教训我。
比如我随手摘下榆树叶,就可以幻化成银钱,然后用银钱去买各种糕点,买绣线和珠串,买衣服和鞋袜,可是姐姐非常生气。
比如有一天,我偷了一个刚出笼的水煎包,刚要放进嘴里,姐姐竟然变了脸。她一把夺过去,陪着笑脸给人家道歉,并且从包里掏出几钱,交到人家手里,直到人家原谅后,把包子卖给她,她才小心翼翼接过来,塞到我手上。我赌气不吃,她也生气走开,然后我一直跟着她,一直走到家,她也不点灯,一晚上不理睬我。
比如我看不惯翠红楼的王婆,对着乞丐那个势利的眼神,我偷偷用舌头捕捉了一只蟑螂,搁进她的面碗里,她把面碗摔碎,拉着我要我赔偿。姐姐经常也掏出钱来赔了那只碗。那天,姐姐伸出被绣花针磨得鲜血直流又生成老茧的手指,让我滚出去。姐姐说,你就不能不再吃虫子吗?你能像个真正的人那样生活吗?
我非常郁闷。
我滚哪里去呢?有姐姐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呀。
姐姐说:青儿,不做人,我来人间干嘛呢。我苦修了近三千年,就是为了做人啊。做人,就要恪守着做人的规矩,接受属于一个普通人的命运,有尊严也有破碎有苦痛也有欢娱。我们要老老实实劳作,挣得一点一点的钱财,安安心心吃一饭一蔬,而不是再用幻术法术,破坏做人的规矩。
我眯着眼睛不置可否。
做人作妖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问题。
做人这么拘谨,一点也不好玩,哪里有做妖自由自在,快快乐乐,人间万物皆可为我用。
姐姐,我真地不懂你,你有近三千年法力,想干嘛就干嘛,何苦要做人呢?
这个人间也寂寞啊,我不会滚,也不会离开你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3
那天,在西湖边上,我使出法术,天上突然下起雨来,那天,姐姐却没有责怪我。
不知道是不是她忘了,还是那个叫做许仙的男子迷惑住了她,我看见她满心满眼的欢喜。
我暗自发笑。
骤雨时停时下,天空中一会儿放晴一会儿乌云密布。
我好久没有玩过这样的小把戏了,姐姐你把我管得这么严,我都快郁闷死了。
为了许仙那个男人,她真虚伪啊,竟然超出了做人的底线。
做回妖精,多么好玩。
落在那个愚蠢的许仙眼里,我们是两个娇滴滴的美娇娘,被雨水淋湿了,走在断桥边,在天地间,像一副美轮美奂的画卷。
一场雨,成就了一段人间的姻缘,对了,还有一把油纸伞,一借一还,成就了一段人间的姻缘。
姐姐说,那天,你闻到空气中那些缠绵的花香了吗?还有缠绵的湿漉漉的雨水,那是一种让人心绪不宁又快乐甜蜜的气息,那是使灵魂膨胀又动荡不安又安心幸福的气息,这些发生在她和官人之间。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茫然地摇头。
姐姐笑了,她说,你还小,你不懂。
但是那天,我看见许仙一个人离开的时候,他不住地傻笑,眼里一直一直淌着热泪。
姐姐说,做人就是找到每个人心里的那一条路。当他流泪的时候,他就找到了。
我听不懂,我觉得,还是做妖精好。
那个叫做法海的和尚几番上门挑衅的时候,我气坏了。
我要有姐姐的法力,我早就离开那个是非不分的许仙,回到峨眉山,继续做一个快活的妖精。
人都是贱物,特别是许仙,端阳节,他竟然设计逼着姐姐喝雄黄酒。
姐姐完全可以不喝,以她的功力,她怕什么。要是我,打翻酒盅,踩上一脚,还要指着鼻子骂他,你的心都被狗吃了吗?竟然信一个秃头的鬼话?
姐姐选择了露出真身,选择了让他看见自己本来的样子,在他吓死过去以后,跑去昆仑山盗取救命仙草,不顾自己九死一生,救回了许仙。
法海说,他是人间捉妖人。
是啊,我们是妖精。他的使命就是为了捉住我们。
姐姐说,我们不是害人的妖精,我们也是在修行路上,尽量按照做人的标准在做人。
但是法海说,人妖殊途,妖精永远是妖精。
我非常生气,拿起剑就要冲出去。
姐姐拉住了我。
姐姐,我是妖精我乐意。你觉得妖精比人要低等一些,所以你要做一个人吗?
姐姐说:不是这样的。
我依然迷糊,像那个许仙一样迷糊。
我管不了那么多,仅仅因为是我姐姐喜欢的事,我就喜欢。
姐姐,做人多复杂啊,做妖精,要简单多了。
4
长这么大,我以为我只有快活,但是到了人间,我竟然学会了哭。 当然都是为姐姐哭的。
第一次哭,是看着姐姐喝下雄黄酒变成大白蛇,痛苦挣扎的时候。 我知道姐姐心里清楚,这是她的劫难,她必须面对。 端阳节,到处都是粽子的香味,还有雄黄的味道,我忙忙碌碌打扫,不停地把那些雄黄的味道祛除,姐姐一脸疲惫地笑我,她说:青儿,你能把人间所有的雄黄都除尽吗? 当晚,夫妻对坐,许仙斟酒。 她知道当喝下雄黄酒,她的真身会被许官人看见,她没有逃避。那一刻,她需要他看见她的隐疾,她的缺陷和脆弱,她的不完美甚至是不光彩。她从来都不是他想象里的神仙一样的人儿,这样才是她的真实,她在赌,她倾尽全力爱上的人,他会不会抛弃她,赌他们的感情能不能互相信任,互相包容,互相依靠,共同面对人生的难。 但是她没有把握,她的难受和心碎只有我知道。 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办,逃避不是面对也不是,打一顿骂一顿许仙更不是,然后我感觉心的那个位置被挖去了一块,抽搐疼痛难忍。然后我摸了摸眼睛,好多湿漉漉的泪水,一直在往外涌,顺着脸直往下淌,我知道我终于学会了哭。
第二次,是那个小人,就是姐姐和许大官人的孩子。那个小人来到人间的那一刻,姐姐让我把许仙关在门外,她只允许我给她接生,我完全不懂生孩子这件事,姐姐满头的汗满脸的泪,最后她挤出笑容对我说:青儿,我和孩子就交给你了,我们相信你。 但是我看见她在发抖,用整个身体在发抖,我知道她不仅仅是痛,而是怕,她的脸色苍白,眼神痛苦又空洞,她怕她生下的孩子,依然是一个妖精。 我多想告诉她,是妖精也没啥,我把它抱走,回峨眉山去。但是我知道,这个孩子是姐姐所有的希望,是她爱上一个人的证明,想成为一个人的全部希望。 我依然不知所措,我第二次哭了。我一边哭一边对姐姐说,使劲,使劲啊~~ 那个小人出来的时候,我迫不及待抱给她看,她闭着眼睛不敢看。 我终于嚎啕大哭,我说,姐姐,你好了不起,你看这是个小人啊,真正的小人,有腿有胳膊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后来,我们搬了家,到了茶坊街,许大官人开了一家生药铺,我们四个人,住在一起。 那个小人叫我姨。 我每天和他一起玩,每当看到那个小人,我的心就像泡进水里,那里汪着一汪水,软软地荡漾。 原来姐姐如此痴迷地想做一个人,如此惨烈地想做一个人,果然值得啊。 自从我哭过以后,我觉得我的内心始终有了一汪水。 后来,姐姐笑我,当你学会了哭,你就慢慢有了人的心肠。 其实我很害怕有人的心肠,那个许仙有人的心肠,那个法海,也有人的心肠,他们会什么要让姐姐哭? 姐姐哭的时候,我发觉我的剑使不出劲,我的法术使不出劲,我看着她难受,使不出劲,然后我就哭。 姐姐说,青儿,你摸摸你的心那个位置,那里是不是有点疼? 我试着摸了摸,果然有点疼。 姐姐说,这就对了,这叫心疼。 那一刻,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是我和姐姐可以到达的地方,那里有信任有依赖有温暖有同样的疼痛,那个地方法海去不了,甚至姐姐最爱的官人,那个许仙,也去不了。 这个发现让我欣喜万分。
5请原谅我不再叙述后来发生的事,因为后来,我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有姐姐在,我是青儿。 我曾经是峨眉山一条成精的小青蛇,无忧无虑自在快活,我从不想明天,也没有烦恼,峨眉山的白云洞里,住着一位神仙,他说,你是一条吸食了天地精华的灵蛇,那些人根本不配遇见你。 姐姐一直克制着自己,想着去做一个人,去适应人间的所有规则。 她从来不懂得,她也是一条灵蛇啊,人间那些人,根本不配。 这个道理,我再也不能告诉我姐姐了。 也再也听不到她夸我:青儿,你终于聪明了一回。 姐姐啊,既然不配,你干嘛要修行,修行是为了自己的内心,还是为了委屈自己,去适应那些不配的人间规则? 姐姐不在,我也不是青儿了,我现在,只是一个传说。 我和水漫金山的故事一起,和水漫金山以后瘟疫大爆发的故事一起,和雷峰塔一起,成为了传说。 后来雷峰塔倒掉了, 后来雷峰塔重建了。 而我和姐姐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请你们忘了我,就像我忘记了,后来是怎么失去姐姐的所有故事。 而只记得以前所有的快乐时光,那是我最值得过的一生。 因为心有所依。 心有所依,是因为,那里有过所有的信赖温暖和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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