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重新走进校园,有种熟悉而又陌生,似喜还悲的感受。蒋凌峰在校门口等着他,给他一起把行李拖进研究生宿舍。
蒋凌峰问他:“重回故地,有什么感想发表?”孙家明笑了:“感想是没想到还跟老同学住一块儿。”蒋凌峰笑道:“你以为有这么巧?是我请袁老师托‘宿管办’调整的。”孙家明笑道:“哦,不过你已经念了一年研究生,比我高一届了。”蒋凌峰道:“是啊,我是师兄了,师兄的话师弟听不听?”孙家明说:“要看是什么话。”蒋凌峰惊奇地说:“你变得狡猾了。别在那憨笑,没人吃你,相反是有人请你吃饭。”孙家明便问在哪儿?蒋凌峰说:“晚上跟我走就对了。”
他们去的是以前常光顾的一家小饭店,在学校东大门附近。孙家明、蒋凌峰走进店里。一张大桌子旁,徐薇、蔡飞、郝乐乐都站起来笑。
孙家明惊诧:“都在呀!”郝乐乐说:“给你接风洗尘,呆子!”蔡飞拍郝乐乐头说:“不许犯粗!”郝乐乐反打蔡飞道:“我不但说,我还做呢!”孙家明、蒋凌峰笑着坐下。
蔡飞问了各人,张罗着点了菜。孙家明有点小小的兴奋,说“看见大家真高兴!”蔡飞笑道:“别抒情了,以后在一个城市,见面的机会有的是。”蒋凌峰拿筷子敲着碗说:“可你们没时间啊,你和郝乐乐都那么忙。”
服务员上菜,报菜名说:“红烧排骨。请用。”郝乐乐道:“这菜烧得有讲究。”蒋凌峰问为什么。郝乐乐说:“这是徐薇点的。”蒋凌峰说:“那又怎么样?”郝乐乐说:“是孙家明爱吃的。”徐薇笑道:“你敢说你不爱吃排骨?我随便点的,就你多心加多嘴。别把我和孙家明纯洁的友谊说复杂了。”郝乐乐长叹一声道:“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爱说真话!”
服务员又陆续上了几个菜。孙家明说:“点太多了。”蔡飞说:“不多,吃不了就打包,不会浪费。”这话深得孙家明之心,他点头说:“那就好。”
吃过了结账,蔡飞、郝乐乐抢着买单。孙家明看了一下账单说:“天文数字!这饭店涨价了啊!”蒋凌峰说:“我们三个穷学生,不好跟电视台的蔡编导和外企的郝白领比啊!贵就贵,让他俩请客,我心安理得。”郝乐乐笑道:“吃了还不领我们的情是吧?”孙家明笑了,想这样斗嘴的场面,实在是久违了。
次日上课,因是研究生班,人数比本科班少,年龄也都偏大些。孙家明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看着还是有种寥落之感。袁英杰看到他,眼前一亮,当时没说什么,课后才踱过来叫他尽快进入状况,把角色掉转过来。孙家明恭敬地说是,又笑说他是从学生到老师,又从老师做回学生。
袁英杰笑笑说:“物是人非了吧?看看,老同学一个都没了。蒋凌峰、徐薇在你上面一届,蔡飞、郝乐乐他们都走上社会了。”孙家明说:“昨天一起吃饭的,好久不见,挺激动的。”袁英杰“嗯”了一声说:“故友重逢,是一种福气……以前的人并不是总能再相见的。”孙家明见他提到往事,不好冒昧接话。袁英杰回过神来说:“你把你这一年来支教的情况整理一下——不是写了调研纪录吗?”孙家明说:“这几天我再磨一磨,成熟了再交。”袁英杰赞赏地点头:“不单是文章成熟了,性格也比原来成熟了。”
周五那天,徐薇约了孙家明去民工子弟小学。徐薇笑着说:“你看一年前才挂牌,现在都变得不认识了。”孙家明和她在传达室登记了一下,走进大门,看到学校渐具规模,有了操场、图书室,还有一个小小的机房。
二人在机房门口隔着窗子看见了几台新电脑,又到新建的教学楼参观了一下。楼高二层,白底蓝杠黄基座,色调鲜明,饶有童趣。楼前有个小花圃,种着月季、芭蕉,贴泥铺着重瓣的太阳花。孙家明说:“想想以前挤在小工棚里,热得像蒸笼,真是今非昔比。”
有人叫:“孙家明!”孙、徐二人一回头,见到了袁英杰和袁宏年。孙家明、徐薇齐叫:“袁老师!”袁宏年在旁笑道:“叫的是哪一个?这里站着俩袁老师呢!”徐薇语笑嫣然:“两个都叫。”
袁英杰笑道:“怎么跑过来了?还怪巧的,我也是刚来。”孙家明说:“徐薇带我来的。”袁宏年明知故问:“觉得怎么样?”他这话并无主语,但孙家明立刻明白了这秃头句子所指的对象,说:“变化真大!”袁宏年骄傲地说:“那可不?”袁英杰说:“我父亲但凡听人夸民工小学就和蔼可亲。”袁宏年朝他看看:“我平时很凶吗?”袁英杰笑道:“除了给孩子们上课,别的时候您都不大慈祥。”说得两个学生都笑了。袁宏年告诉孙家明、徐薇:“你们袁老师请我来这里当老师那阵子,是礼贤下士,嘘寒问暖;一旦把我弄来了,就开始说我的坏话了。”
笑声中下课铃响。教学楼里奔出一批学生。有几个径直跑过来喊:“孙老师,徐老师!”徐薇开心地说:“你们还记得我。”看其中一个说,“你是小宝?那时候跟小鹏最要好了。个头长了。”小宝笑道:“老师好!那时候你们天天到小鹏家上课。孙老师,小鹏呢?”孙家明摸摸他头说:“小鹏在家乡上学,成绩好着呢。你们呢?学习刻苦吗?”另一小孩说:“可认真了,不信你问袁老师。”小手指袁宏年,一副不得到表扬不甘心的架式。袁宏年笑眯眯地说:“都挺乖的。”
众小孩围着孙家明、徐薇问长问短,倒“冷落”了袁氏父子。袁英杰对袁宏年说:“过不了几年,家明他们也桃李满天下了。”袁宏年满意地望着孙家明说:“小伙子确实不错。”
徐薇和孙家明与袁家爷儿俩道了别,在街上找了家干净的小面馆对付了一餐,孙家明自回学校去了,徐薇便骑车回家。【小余高见:曾几何时的大小姐竟然肯吃小面馆了,主要角色个个都在变化。强调“干净的小面馆”,又说明这种变化还是发生在以前的性格基础上。】
客厅亮着节能灯,兰姨在她自己房间里写日记。徐薇从她房外经过。她抬头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话,却没吭声。徐薇也没出声。
徐家楼上楼下各有一部电话,楼上那个空间较为私密。楼下这个是敞开式的,比较随意,图的是方便。徐薇接了一下电话,一听声音就辨出是郑希杰。拒绝一个不喜欢的人,良心上没有什么不舒服,就算稍有歉意,也被兰姨两次去找孙家明的举动冲刷得干干净净了。郑希杰那方面同样也很坦然,没有追到喜欢的女孩子是种遗憾但绝不是耻辱,郑希杰从没觉得以他的条件,就应该百发百中,手到擒来,因此在电话里,还跟徐薇略微问候了一下。不过还是有些什么不同在空气中振荡。徐薇敏感地觉得郑希杰不比平常潇洒自若,胸有成竹。她便叫了一声:“兰姨,电话。”兰姨出房接过电话说:“谢谢。”徐薇淡淡地说:“不客气。”二人是明显地生分了。
兰姨才听了几句,面色大变,她挂了电话,向徐薇道:“我出去一下!”徐薇见了她神色,忍不住问:“出事儿了?”兰姨顿了顿说:“希杰的父亲去世了……”
徐薇“啊”了一声。兰姨说:“更糟的是,他后妈突然召开董事会抢公司的控制权,以代理董事长的名义发号施令,把这边的财产给冻结了!”徐薇深感人心险恶:“怎么能这样?再怎么说也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兰姨恨恨地说:“希杰请了中国律师打官司,自己要飞回新加坡去应变。我到机场送他一下。他这趟去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急急开门,走了两步,险些跌倒。徐薇顺手扶住她说“小心!”兰姨看看她说:“自从我找过孙家明以后,你还是第一次关心我。”不待徐薇答言,快步出去了。
徐薇怔了一会儿,回头看见兰姨房里的台灯开着,走去想帮她关上。手才放到台灯开关上,一眼瞥见桌上的日记中有“小薇”二字,便站在那里看了看。
兰姨写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错了,我只知道我和小薇再也不像从前那么亲如一家了。”徐薇心中一酸,接着看下去:“难道我和徐家总是这样有缘无份?上一代是这样,下一代也是这样。”徐薇呆住了,把厚厚的日记本往前急翻。台灯的光晕打在她脸上,神色变幻分外显著。
很多页以前,笔迹已褪色,兰姨写道:“今天我终于跟徐先生吐露了心声,哪怕他有妻有女,哪怕我没有名分。徐先生拒绝了我。他对感情的忠贞,对家庭的责任感与希杰的父亲真是一天一地!我们认识得太晚了!可如果不是通过徐太太,我又压根儿就不会认识徐先生。人生是多么讽刺!”
徐薇又“哗哗”地往后面翻,有一页上写道:“这间房子从明天起就是两个人了。徐先生徐太太将要乘飞机出国,真应了那句比翼齐飞的古话。留给我的是他残余的气息,和他乖巧的女儿。我会好好照顾小薇,这是我和徐先生今生仅剩的一点联系。徐先生,你虽然不肯接受我,可你替我保守了秘密,使我在徐太太和小薇面前还能维持一点体面。你是个值得敬重的好男人!”
徐薇跌坐在椅子上,又怕看,又想看,后一个念头终究占了上风,她把日记读了足有一个小时。直到钥匙开锁声传来,她才合上日记本跑出房间。与此同时,兰姨走了进来。
徐薇百感交集地叫了声:“兰姨!”兰姨会错了意,笑笑说:“不用担心,希杰走了,去争取他应得的利益了。他那么能干,一定能把局面扭过来的。”徐薇道:“我也相信!”
兰姨点点头,步伐缓慢地进房,才一进去又退了出来道:“你进过我房间?”徐薇忙道:“没有啊!”兰姨手拿日记说:“我走的时候日记是摊着的,你没进来,是谁把它合上了?”徐薇无可抵赖,才心虚地说:“我想帮你关台灯,无意中看见的。”
兰姨慢慢走回客厅,冷笑道:“看了多少?”徐薇说:“也……不多。”兰姨的笑容转为苦涩:“不过该看的全看见了是吧?”徐薇知道瞒不过去,索性说道:“我是看了,但这并不贬低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反而让我体会到你是多不容易!”兰姨在沙发上滑坐下去,不作一声。徐薇道:“我这几年一直在奇怪,为什么你有郑希杰那么出色的儿子,还愿意跟我住在这里,还怕我去加拿大。只是我们为了孙家明,不能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说,我才没问。现在我懂了。”兰姨淡然道:“你不会觉得,我是个想做第三者也做不成的可笑女人吗?”徐薇过去挨着她坐下说:“你当年错了,可是你在我身上弥补了这么多年。并且你也让我知道,我有个多好的爸爸。”兰姨转过头来看着她说:“你这个丫头,怎么看事情的角度这么奇怪?”她像是想笑,由不得两行眼泪流下来。徐薇用袖子给她轻轻擦去,微笑道:“委屈地爱着一个人,守候很多年,个中滋味,我还不知道吗?”兰姨的泪水川流不息地淌着,右手握着嘴,哭得浑身抽搐。徐薇搂住她,把头靠在她肩上,眼眶也湿润了。
(老柯意见:斧凿痕迹太重。人为地制造爱恨情仇。文学品格落了下乘。)
【小余高见:就两个女人的一场戏,却有雨疾风暴、一唱三叹之感,又与前面无缝对接。兰姨亦是情痴。】
徐薇与兰姨言归于好,日日等候着郑希杰那边的新消息。郑希杰有时不便立刻接听电话,都是阿德忠心耿耿、不厌其烦地与这边联系。周一上午,徐薇问要不要请假留在家里再陪陪她,兰姨说不要,白耽误了课程。有情况她会给徐薇打电话的。现在她们彼此谅解,再无参差,只怕为对方做得不够多。
徐薇到学校就听说孙家明发烧。她到宿舍去探视他,他却坐在那里改论文。徐薇说哪里就差这一两天工夫,叫他赶紧去躺着,她来改。孙家明才迟迟捱捱地睡下去。
改完了,她回头见他还睁着眼睛,便说:“睡不着吗?”孙家明说:“心里有事,就焦虑。”徐薇说:“这算什么事,晚上你好点了,把我改过的这一稿顺一下,明天就好交上去了。”她起身把退烧药往孙家明手里一塞。孙家明问:“什么?”徐薇说:“你又不肯上医院,万一再发烧,只好吃药了。”孙家明顺口就说:“我把钱给你。”徐薇“呸”了一声说:“这也要算钱,被你气死了。实在不行,你记在你那个账本上吧。”孙家明笑道:“账本上的钱已经还完了。刚才也不知为什么,嘴一滑就把客气话说出来了。”徐薇笑道:“这次算了,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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