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可成静静地躺在学校后排堆放杂物的小房子里的地上,身上蒙了一张花格子床单,床单有些短,罩住了头面,够不到双脚。鞋子落在脚边,两只精瘦的外八字脚像驴耳朵一样枝杈在外边。头面部的床单呈三角形,三角形里逸出一绺花白头发。早晨把他从梁头上卸下来,天都小晌午了,他还是不言不动,不呼不吸,直棍一条躺在那儿。
鄢可成是春天从城里下放来的,他来之前,村里小学校的十几个老师都是民办教师,带教不教的样子。大队革委会说,这个老鄢原来是个教高中的,肚里墨水多,让他来当校长吧。
鄢可成初来就赶上狠抓阶级斗争,学校也要结合国际国内形势,清理阶级队伍。鄢可成坦白说,解放前家里有几十亩地,供他在开封读书;解放后家里划了地主成分,五三年在城里教高中,五七年戴上右派帽子,文革第一批就清查到他,批判斗争,戴高帽子游街,狠弄了几回,稀里糊涂混到现在。
革委会认为鄢可成就是个典型的双料阶级敌人,要以阶级斗争为纲,痛击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贫宣队进驻学校,开了几道斗争会,鄢可成一直不服气,你说个七他对个八,惹得贫宣队长“盒子炮”火起,给他挂粪桶,开飞机,个把星期,鄢可成彻底走向自绝于革命自绝于人民的反动道路,夜里在梁头上搭了一根绳,挂脖子了。大队革委会通知死者家属赶快来把死有余辜的鄢可成弄回去。哪里有家属呢,爹娘六零年死了,老婆去年离婚改了嫁,十六七岁的孩子也跟娘去了后老儿家。
村里很多人都去那个小屋扒着门框往里看,寒着脸,时不时有人嘁嘁喳喳说话。杜老五跟张假妮小声说,俺那个二小子回去给我说,鄢校长上历史课,说老蒋也抗过日。这还了得,传出去不滴溜到梁头上打死你!张假妮嗯了一声,这个鄢校长是有些满嘴胡吣,他说啥,地主富农里头也有好人。俺那娃回去问我,我赶忙捂住他嘴。你个鳖子是不想活啦呀。凭良心说,地主富农里头也真有窝囊的。像王顺礼他姥爷家,省吃俭用买了三十亩薄地,雇了一个要饭花子来打长工,五二年不也给他划了个富农么。一个老太婆擤把清鼻涕说,亡人入土为安,鄢校长他家里人咋还不来把尸首弄回去哩。
盒子炮从人后边钻过来,一把攥住杜老五,你跟张假妮刚才说的啥?杜老五嘴唇哆嗦着说,没,没说啥呀,就说该专他的政,叫他遗臭万年。盒子炮鼻子里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替他鸣冤叫屈!扭回头轰赶众人,去去去!都回地里干活去,畏罪自杀有啥看头!.
贫宣队长外号叫盒子炮。年轻时在野地里捡到一颗日本手雷,拿去火里烧,手雷爆响,轰得他血肉模糊,小命没丢,落下满脸疤瘌,五个手指炸掉边旁的三个,剩下僵硬的拇指和食指。他老是伸出这两个僵硬的指头指指戳戳地说事,久之,就有了这个雅号。天到晌午,盒子炮要回家吃饭,来前院找到学校里的杂工王顺礼说,你中午别回去了,守着老鄢的尸体,小心狗跑进去拉吃他。我吃罢饭来换你。
王顺礼五十多岁,寡汉条子,娘儿两个过生活。十年前王顺礼得了个心脏毛病,不能下田干活,黑干草瘦,嘴唇乌紫,一吼两喘的样子。学校里缺一个打铃扫地的杂工,大队革委会就让王顺礼来学校干这个。王顺礼的老娘去年秋里得重病,腰无分文,急得王顺礼干跺脚没法子。鄢可成借给他二十块钱,王顺礼嘬着嘴说,这么多钱,我咋还得起你啊。鄢可成笑着说,那不要紧,我要是死了,你到我坟头上燎几张就算还钱了。王顺礼横了鄢校长一眼,看你说的啥话!赶快喝几口凉水涮涮嘴去。
午饭后,盒子炮来了,跑去后边小屋探头往里望了望,只见鄢可成的头顶前有一只碗,碗里有沙,沙里插了三炷香,丝丝的烟气在鄢可成的头部胸前缭绕漂浮。
盒子炮背着手踱到前院,问王顺礼,我走后可有人来学校里么?王顺礼说,没有啊。又问,那香是你烧的?王顺礼说,啥香?给谁烧的?盒子炮凑到王顺礼跟前瞪眼说,给鄢可成烧的香。除了你还有谁!王顺礼缓了一口气说,我可闲着挠蛋去了。烧香是封建迷信,年里头俺娘去世,我都没敢给她烧一炷香。盒子炮说,你别蚂蚁噙个磨扇子,嘴硬。我马上把这事汇报上去,你挺等着挨整吧!
不一会儿,学校外边涌来一伙人,一边走一边喧嚷。王顺礼顺手抄起一把扫帚,可满力气扫起来。嘴里吼唱语录,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烟尘飞扬,直扑一干人众。呛得纷纷咳嗽,跺脚掸尘。盒子炮从烟雾里蹿过来,一把掯住王顺礼的衣领,好你个阶级异己分子,存心报复革命群众!大吼一声,把王顺礼推个仰八叉,又有几个人跑上去用脚踢。王顺礼哪里经得起这阵仗,蜷曲在地,有出气,少回气。
盒子炮弯腰拽起王顺礼的头发,王顺礼,我问你,反动派这回打倒了么?
王顺礼口鼻流血,睁开无神的双眼,断续地说,我的个娘哎,打倒了,打倒了。头一歪,没气儿了。
大队革委会把这事呈报给公社革委会,一个畏罪自杀,一个因病死亡。公社说没人认领,就地掩埋了吧。
大队派杜老五和张假妮去埋这两个死尸,每人记二十个工分。
杜老五给张假妮商量,这俩人既是同命干脆就同穴吧。把墓坑挖得大大的。
张假妮说,对头,俩人通腿,冬天不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