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得从那天说起。 。 那天出门时,应该是早上五点左右,我从窗户往外看了看,初夏,天亮得早,看得见头上蛋青色的天光。 我生气地推着床上睡眼惺忪的老德。 老德是我男朋友。 我们一起租住在兴隆服装批发城旁边一套简易的民房里。这里地势偏僻,房子是平房那种,砖混结构,裸露着红砖,有公用厕所和洗涮池,房租也便宜,最重要的是离我上班的地方近。 。 离开家乡后,我就在兴隆服装城打工,四点多起床,赶早市。 服装城在我们房子旁边,从租住屋的窗户看出去,刚好可以看见服装城的一面墙,停车场和上面一整片天空。 从租住屋到停车场,要穿过一条小巷,200米左右,小巷灯光暗淡,行人稀少,平日里都是老德送我,我这人胆子特别小,遇到惊吓,总喜欢尖叫。 。 老德头天晚上和朋友喝了酒,起不了早床。 那天老德被我闹得不耐烦了,一翻身抓起桌上的一把瓜子,扔进我的脖子里,那一刻,我正背对着他坐在床头生气。 一些冰凉的,细小的,磕磕碰碰的感觉,顺着衣服,从脖子一直往背心爬,像千万条小虫顺着脖子往背心爬,我猛地张大了嘴,感觉自己的嗓子里不由自主地冲出一股气息,然后像钢丝一样越拉越直。 后来,老德用很文艺的说法解释了那一刻我的状态,我的尖叫声划破了黎明寂寞的天空。 那天,老德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 后来,老德说,那天他有两次捂住了我的嘴,但是我始终没能记得清晰,从那天起,我的声音就嘶哑了,再也没有尖叫过,更可怕的是,我觉得自己的记忆也好像模糊了。 因为关于那天早上的记忆,我和老德总是说法不一致。 。 老德说,他正在锁门,租住的小屋房门简易,锁起来不容易,他鼓捣了半天。出门时,听见我咳嗽了两声,呼吸有点重,估计鼻子有些塞。 他还专门看了我一眼,而我那时,正背对着他站着,手里拿着出门的包,傻乎乎地望着服装批发城停车场上面的天空发呆。 后来就听见几声凄厉的尖叫:救命啊,救命啊。隐隐约约,又冒然突兀,划破了黎明寂寞的天空。 老德说那一刻,他愣了一下,手停了下来,过了半刻,没了声响,才低头继续锁门。 好几分钟后,听见“砰””砰“先后两声,有重物坠落的声音。 然后他转身,看见我正大张着嘴,有尖叫声从我口中发出来,像越拉越直的钢丝。 他再一次捂住了我的嘴。 。 关于这一点,我坚决地反驳了他。 我说老德,你记错了,我根本没有再次尖叫,你也没有第二次捂住我的嘴。 我记得的是,那天早上的天空像蛋清一样,泛着微微的青色。 我看见空中突然飘起了一只白色的大鸟,有些笨重,然后看见那只大鸟落在了停车场的雨棚上,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是带着雨棚滚落在地的声音。 那一刻,我记得有什么东西压住了我的喉咙,我想叫,但是发不出声,我觉得快窒息了,血往上涌,只听得见心砰砰地跳,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头晕得就站不住了。 然后我倒在了你怀里。 。 老德说,你叫了,不然后来,你为什么声音嘶哑了,再也发不出声了呢? 我用尽了力气,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反驳老德,我不是说过吗?当时感觉有什么压住了我的喉咙,我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我感冒了,声带水肿。 。 关于这件事的争论,我们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医生让我尽量少说话。 我每天吃着医生开的黄氏响声丸,医生说,这个病要天天去医院做雾化。 老德每天给我泡胖大海菊花茶。 老德说,一个月去几次医院,咱们就没钱吃饭了。再说我们还要上班,为这个小病,请假不合算。 。 但是这几天我已经不用去上班了。 服装城有人跳楼了。出事的时间,正是那天早上,一想起来,我就觉得毛骨悚然。 电视里公布的检察结果是,一个外地女子,从商场七楼,自主坠楼。 我问老德,什么叫自主坠楼? 老德说,就是自杀。 我犹疑着说,那天我们好像听见救命的声音啊? 老德说:还有谁听见了? 我说:不知道。 老德说:电视里说了,就是自杀。你看见出事当时七楼的情况了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 老德说:我也没有,电视里播了,有女子在网上传谣言,说坠楼女子不是自杀,已经被拘留了。 我说:幸好我没有尖叫。 老德说:那时候,我不是捂住了你的嘴吗? 。 我再次生气了,用尽了力气,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老德,是你记错了。那时候,我还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从空中飞下来。 老德说:你明明说过是白色的大鸟。 我说:不会吧? 老德说:反正我没有看见。
后来老德还说:你连自己到底有没有尖叫都记不清了,你怎么知道你的记忆不会出错? 我沉默了。头有点痛,嗓子也疼,我低下头,开始感觉困惑和不安,记忆像浮在一片混沌的水上,是啊,什么才是真的啊?
现在,我唯一确信的是,老德的话是对的。
因为现在,我承认我对当时的记忆,确实有点混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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