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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儿童》
有一天,阿强躺在树下,熟练地边抽烟,边吐个圆润的烟圈,然后看着它在空中晃动一下,破碎了一角,最终缓慢地散去:“你老子在哪打工?”
张任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旁,双手垂在大腿间:“我忘记他们了。”
“娘的,你就给老子装!”阿强“噗”一声吐出烟蒂。
“那我把他们埋在心里。”张任低下头,眼圈有些红。
“小鸡吧,还跟哥来文艺的!”阿强放声笑起来,直把树叶子差点抖落下来:“妈的,老子不认识他们。”
从此,俩哥们再也不提父母的事。
“强哥,你爸来了!”张任飞奔在塘埂上,顾不上锯齿草划过裸露小腿的轻微疼痛。“你爸才来了,小鸡吧,你是想死了吧。”阿强头也不回。他手中捉着个巨大的扳网,正死命向水塘里捅,把一池湖水搅得细碎而混乱。阿强爸是说过今年要回来,但也不应该是现在,今天小年还没过,他们还不忙着挣钱?舍得回来?阿强在心里耻笑一回。
“真,真的。我,我,我不骗你。”张任显然跑得急,上气不接下气:“骗,骗你是小、小狗。”
“走,去看看。非要等他老子要死了,才回来!”
“阿强,你爷爷怎么这样了?”阿强的爸爸急冲冲地问。他的妈妈闻声从爷爷住的里屋冲出来:“强子。”毕竟三年都没见面,妈妈抱着他的肩膀,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我哪知道?中毒了呗。”阿强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抖了抖肩膀,不耐烦地摆脱了妈妈的拥抱,冷漠地问:“有钱不?”。
阿强妈一时怔在那里,抖抖缩缩地掏出钱包。阿强一手夺过来,抽了一张红票子,就要走。
“要钱干什么?”阿强爸吼一声:“到哪去?”
“用啊!”他抛出一句话,扭头就走。张任亦步亦趋地跟着,也不敢回头看阿强的父母。
阿强没忘了买包烟,然后搂着张任进了镇子的游戏厅,兑了一大把币,坐了下来。今天张任很不在状态,总是输,而且输得彻底,让阿强觉得没趣透了。他在游戏机上拍了一把:日,不玩了。张任望着阿强,小心地找着词:“强哥,会不会,会不会暴露了?”说完,期期艾艾地看着阿强。
“滚!”阿强暴怒:“别给哥说那不吉利的!”
张任不敢多说。
“你把瓶子扔哪了?”阿强忽然问
“你家猪圈旁”他看着阿强已经扭曲的脸,添了句:“是埋在猪圈旁。”
“走,去看看。”阿强有些不放心。
偷偷摸回阿强家,就看见几个派出所的人,围着猪圈。地上有个坑,看上去像猪拱的,最显眼的当然是那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塑料瓶了。
阿强在张任的头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小鸡吧,你真他妈是个笨猪!”
张任张嘴就要哭出来,被阿强一把捂住,半拖半拽地溜走:“想死啊!你个小鸡吧。”被放开的张任忽然放声大哭:“我想妈妈了!”阿强烦躁地看着他,不得不再次把他的嘴堵上:“嚎死啊!”
“我想妈妈啊,我,我”短暂地停歇下哭泣的张任,仿佛在为更悲凄的哭泣做准备。
“别哭了!”阿强在他头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给你钱,给你妈打电话去!”
张任一边抽噎,一边用露了棉花的破袄袖子擦鼻涕,跟着阿强屁颠屁颠地再次往镇上去。
他们忽然看见小英,双双停下来。小英看着他们,迟钝的很。她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穿着臃肿的棉袄,靠着门框。一片树叶从枯了的枝头被风旋下来,迟疑地落在她的头发上,遮住半个眼睛,也无动于衷。她就这么呆呆地望着他们,可能也并不是望着他们,而是望着整个村子,望着黑漆的山,望着苍白的天。也许空洞的眸子里,什么也没有。
但阿强知道,小英是有了。阿强不自觉地瞄了眼她的肚子,那里愈发显得臃肿。张任也停住看,忘记了抽泣:“又大了!真是你爷爷的?”
“你爷爷的!日,你找死啊!”阿强迅速回过神。
“她爸要是回来了,怎么办?”张任宝气地问。
“滚你丫的。”阿强明显感觉到一种惊惧摄住了他,赶紧拉着张任跌跌撞撞地离开。
英子忽然惨笑一声,让对面房顶上的麻雀都受了惊,扑棱棱地飞走了。阿强他们就跑得更快了。
夜,降临了,仿佛一只巨兽将一切吞噬了。但它吞不了阿强家里的躁动。阿强娘拼命咬住舌头哭泣,把夜哭得一段一段的。
阿强爸举着鞭子抽打阿强:“畜生啊,敢毒你爷爷?”
“你打死我啊!”阿强并不畏惧鞭子:“打死了一了百了!”
“妈的,你还敢还嘴?”阿强爸手下越来越重:“打死你个畜生!”。
“打吧,打吧!”阿强倔强地扬起头,拧着充满凶光的眼瞄着内屋:“那老畜生,你敢打么?”内屋传来阿强爷爷微弱地呻吟,刚好弥补鞭子抽动的短暂寂静。
“你爷爷辛辛苦苦养你,你骂他老畜生?”阿强爸暴怒:“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不肖子!”
阿强妈扑过来,抱着阿强哀求:“别打了,这么多年都不在家,一回家就打孩子!”
阿强爸没头没脑的鞭子落下来,一时避不开。阿强忽然就站起来,夺了鞭子,满眼含泪地:“他就是老畜生!”
“狗日的,还顶嘴!”阿强爸劈手要甩他个大嘴巴子。
“他不是畜生!怎么强奸英子?”
空气一时凝固,没有哭泣,没有鞭声,没有风,甚至没有了呼吸。阿强爸扬起的手,也凝固在空中,根本放不下来。阿强妈瘫软在地上,再也没力气抱住什么。
“砰”,不知谁点燃了小村庄的第一只炮仗。一声巨响将夜划开来,跟着是无数的爆炸声,无数的,连绵不绝的。
三十的那天,村子里好多警察。阿强和爷爷一齐被带走。张任的父母回来了,他却高兴不起来。强子被带上车的时候,屁股对着他,没头没脑说了句:小鸡吧。我包了。张任“哇”地哭出声来。阿强其实是在看站在门口的阿英:她仍然站在那里,没有悲喜。只是没有一片叶子肯飞下来,落在她凌乱的发上,替她遮住空洞的眼神。
阿强爸和阿强妈想了一个年,都没有想通:原本他们出去打工,是想等到赚了钱,盖栋大房子,让阿强上个大学,再给爹续个弦,一家人乐呵呵地过上好日子。
阿强爸一咧嘴:“我操你个先人板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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